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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不!」

  午夜二十四時來臨之前,肖斌始終沒弄懂這個「不」字的含意。他想過多種解釋,譬如七連和八連經過一天的戰鬥,傷亡率也超過了三分之一,按照一般的軍事理論,傷亡達到三分之一的隊伍就很難進行艱苦的戰鬥了;還譬如哪怕副團長同意了他的意見,天亮前他想帶隊伍既從敵人雷區中開闢出通路,又拿下那座高地,也是困難的,A團為他們規定的結束戰鬥的時間是下午十四時,軍長規定的結束騎盤嶺地區進攻戰鬥的時間是午夜二十四時,無論怎樣他們都不能在上述兩個時間內完成作戰任務了。但所有這些解釋都沒能完全說服他,肖斌越來越清醒地感覺到,促使副團長做出上面的決定的理由很可能非常簡單:他不讓自己帶兵去攻擊634高地,是因為他不想再去攻擊634高地。肖斌不敢相信這個解釋是真的:A團指揮所沒有正式命令他們停止進攻,副團長這樣做等於擅自放棄戰鬥,戰後是要被追究瀆職罪的!

  ……

  早在下午翡翠嶺和天子山之敵向632高地地區大舉反撲,江濤只給了他一個排的象徵性援助,劉宗魁就下定了一個決心:他要在今天的戰鬥中像一個士兵那樣死去!

  他並不知道從這時起他的精神就已進入一種悲慘的境地。身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員,他既無法幫助在634高地陷入絕境的九連,也不再能控制整個632高地地區的戰局發展,使全營免遭覆滅的命運,當他親自操縱那挺重機槍,用猛烈的火力去狙擊南方鷹嘴峰山腿上的敵人時,實際上已早早地在心底承認了他們這個營在632高地地區的失敗……

  然而他的心卻是激怒的,絕望之中又飽含著自譴的。他不能忘記,昨夜部隊由芭蕉坪向黑風澗運動途中,他還曾下過決心,要盡可能地保護全營官兵的生命。可是今天,卻是他親自將他們帶進了632高地地區這口「死亡陷阱」;過去的經歷早就提醒過他,要對江濤這個人保持警惕,但今天上午自己還是輕信了那個來自A團指揮所的消息,真以為632、633、634高地上沒有敵人,結果讓全營冒著炮火和高平兩用機槍的狙擊來到這裡,陷入了此時這樣的絕境。現在他什麼都不能為戰士們做了,能夠為他們做點什麼的江濤卻又拒絕伸出援助之手,他們這個營就只剩下了一條死路。他對不起全營每一個人,尤其對不起那些尊敬和信賴他的軍官和士兵。既然今天全營官兵註定要在632高地地區壯烈殉國,他這個給大家帶來厄運的人就應當先別人而死!

  一旦全神貫注於對鷹嘴峰山腿之敵的射擊之中,劉宗魁就連上面那些念頭也忘掉了,內心的絕望和自譴化作激憤,直接作用於手中那挺重機槍。他將會在與敵人的對射中死去,並且渴望這樣死去。對射最激烈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瞪大充血的眼睛,惡狠狠地大喊起來;每一串從對方射來的子彈在重機槍陣地前「啪啪」落地、或者叮噹作響地打在槍身上,不僅沒有給他帶來恐懼,相反只起到撩撥他心中的憤怒、將火焰扇得更旺的作用。他甚至也沒有感覺到他和這挺重機槍給自己這條山腿先後引來了鷹嘴峰敵人高平兩用機槍的打擊和一發又一發的炮彈,正是它們在黃昏到來前的一段時間裡大大改變了營指揮所周圍的地貌,造成了人員的傷亡。

  劉宗魁注意的先是鷹嘴峰山腿上那股試圖越過沖溝躍上634高地的敵人,後來便僅僅是從那條山腿向他調轉過槍口來的一挺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他不知道他打響手中的重機槍不到半小時,鷹嘴峰山腿之敵對九連狙擊線的攻勢就被瓦解了,他只知道敵人的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還在,他們對九連的威脅就一定還在。直到敵人的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相繼啞下去,他仍然沒有停止朝那個方向射擊——先前他對九連和全營的處境估計得異常嚴重,當然不相信僅靠一挺重機槍和八連的一挺輕機槍就把天子山方向支援634高地的敵人遏制住了,他不能放鬆自己的警惕,尤其是不能停止向鷹嘴峰山腿上的殘敵繼續實施猛烈的火力襲擊!

  就是這時從鷹嘴峰山腿上飛來的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頸部。劉宗魁的感覺是猛地被人用鐵釺子戳穿了喉嚨。他仰面倒在地下,腦海裡迅速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死了!這個念頭沒有讓他體會到期望中的、陣亡時應該有的平靜和解脫感,卻給了他更強烈的憤怒——全營還都在浴血苦戰,九連正需要你這挺重機槍的支援,你卻死了!——他就在這憤怒中昏死過去。

  他並沒有昏迷多久,劇烈的疼痛就使他蘇醒過來。敵人的子彈只在他頸部外側的肌肉層留下一道貫通傷,並沒有真正斬斷他的咽喉。劉宗魁掙扎著,背靠重機槍陣地後的溝壁坐直了,最先湧上心頭的仍是對自己的極端失望和憤怒:整個632高地地區槍聲依然激烈,每一分鐘都會有被他帶到這口「死亡陷阱」裡來的軍官和士兵犧牲,可最該死的他卻又活轉了過來!

  天漸漸黑下來了。無論是他面前的重機槍,還是鷹嘴峰山腿上敵人的輕重機槍,都停止了射擊。不久前對九連威脅最大的這條山腿上,已看不見一個敵人。劉宗魁呆呆地坐在那裡,傾聽著來自整個戰場的聲音,精神不知不覺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沮喪的狀態中,而這是經歷過激烈戰鬥、負過傷、精力和體力都困乏到極點、內心又為絕望充滿的人身上常常發生的現象。他的部隊仍在絕境中苦戰,許多幹部和士兵已經死去,更多的人正在死去,他下定決心死去卻沒有如願。同時又沒有了奔向戰場投入戰鬥的氣力,他的內心正被所有的挫折和失敗變得麻木!

  然而,在其後的時間裡,他還是聽出來了,在632、633高地上下,幾小時前那迫上眉睫的危機消失了,七連和八連頂住了敵人的瘋狂進攻,陣地沒有丟失,也就是說,他原來預料的最壞局面——全營覆沒的局面——沒有出現;而在634高地方向,槍聲卻因天黑下來突然又變得激烈了。劉宗魁的心猛地激動起來:他聽出九連剩下的力量很有限了,他們正在進行的是一場悲壯的進攻戰鬥的尾聲!

  他的注意力又全部回到了634高地方向,回到九連最後一批浴血奮戰的官兵身上。與此同時,漸漸復蘇的生命力也重新在心靈和肌體中氾濫開來。他希望九連的槍聲能持續下去,甚至還想到了,一俟七連和八連那邊能夠抽出一些兵力,他就讓他們去634高地增援九連!可是沒等到632、633高地方向的戰鬥停息,634高地方向能夠表明九連還在戰鬥的槍聲卻停止了,那兒只剩下一挺重機槍和幾支衝鋒槍還在射擊。那是敵人在射擊,他從它們打擊的方向可辨認出來。劉宗魁的心又陷入了完全的絕望:九連打光了!634高地仍被敵人控制著!

  不是在別的時間,恰恰是在這時,肖斌又從633高地上向他報告了教導員陳國慶犧牲的噩耗!天黑後肖斌派人悄悄摸到634高地東方峽谷間杉樹林子裡,查實了陳國慶和他帶的那個排全部殉國的消息。這接連發生的兩件事情,使劉宗魁的內心徹底改變了!

  在最後一個噩耗傳來之前,劉宗魁悲憤絕望的心裡,充滿的還只是下面那些悔恨:由於他沒能對江濤更警覺一些,今天才糊裡糊塗地將全營帶進了632高地地區,如果當時他更警覺一點,就會選擇另一條路線而不是上午走過的路線奔襲632高地地區,結果很可能是全營被堵在騎盤嶺和翡翠嶺東一高地間的山埡口過不來,無法接近632高地地區,當然就不會陷進這片死地;其次他明知九連不能打仗,卻讓這個連去攻擊634高地,終於帶來了它的全體覆滅。現在他又意識到自己下午還犯了一個大錯:是他同意陳國慶帶A團支援的一個排去634高地參加戰鬥的,是他直接造成了陳國慶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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