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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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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句詩不知怎的就從心底冒了出來。一時間腦海中還閃過另一篇古老而蒼涼的詩: 操吳戈兮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現在他從隊伍最後尾認出了昨夜還找他要求調班的九班新戰士趙光亮和他的孿生哥哥趙光明。意識到兩個人的目光躲躲閃閃,並且離隊伍越來越遠,一腔怒意從上官峰心中迅速升騰起來。 「九班長,命令後尾跟上,不要拉得太遠!」他厲聲對李樂喝道,並站在原地,親眼看到李樂對趙氏兄弟複述了自己的命令,讓他們跟上了隊伍,才繼續前進。 由於有了這條雨裂溝和雨裂溝東側那道將高地北坡和西北坡分開的山棱線的掩護,主峰下平臺上方第三道塹壕內的敵人一直沒有發現他們。於是不到二十分鐘,他們便攀登到裂溝與第二道塹壕由東向西延伸部分的交合處。裂溝和塹壕到這裡都中斷了,往上和往西的山坡上全是雷區,一根半隱在草叢間的地雷絆線清晰可見。上官峰意識到,他和葛文義原來想順裂溝一直朝上摸進敵人第三道塹壕的打算落空了。眼下向高地上方的敵人展開攻擊的路線只剩下一條,那就是沿第二道塹壕向東運動,在第三道塹壕下向上展開正面攻擊! 隊伍已在最後一段裂溝裡自動停下來。戰士們伏在溝崖下,神情緊張地望著他,等候著下一步行動的命令。上官峰把葛文義和李樂叫到身邊,從裂溝向東拐進第二道塹壕,伏在那道分開高地北坡和西北坡的山棱線上,逼近地觀察五十米上方敵第三道塹壕的動靜。如果說他們方才從山下向上攀登時,一排二排佔領的第一道塹壕內還有人零星地向第三道塹壕的敵人射擊,眼下那兒連這種零星的反抗也沒有了。敵人大約也覺得山下我軍的攻擊力已經枯竭,步槍手和衝鋒槍手停止了射擊,只有位於第三道塹壕中部的重機槍和東西兩端的兩挺輕機槍不是出於需要而是出於恐懼,仍舊不停歇地向山下和北方的633高地傾瀉著子彈。 一旦全排躍過面前這道山棱線,經第二道塹壕向東運動,希望不被敵人發現是不可能的。那時敵人就會把火力全部轉過來,居高臨下地、近距離地把這最後一支進攻隊伍消滅掉! 只有在戰鬥打響之前越過第二、第三道塹壕間這五十米的距離,沖進第三道塹壕,與敵人短兵相接,他們或許才有在一場混戰中最後拿下634高地的可能。而要越過這段距離,首先必須順第二道塹壕向東運動到高地北坡敵人正下方去,那兒一左一右有兩道交通壕連通第二和第三兩道塹壕,他們可以兵分兩路,順那兩道相距四十米左右的交通壕向第三道塹壕往上摸。難題在於敵人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瞅著他們先是通過第二道塹壕向東運動到自己的正面,再順那兩道交通壕一直運動到自己跟前! 「排長,咱們不能現在發起攻擊!」一直沉默不語地觀察著敵情和地形的葛文義回過頭來說,「我們應該等到天黑下再開始行動,那時敵人看不清楚我們,成功的把握更大一些!」葛文義的建議無疑是對的。上官峰想。但在最後確定戰鬥方案之前,他還是回頭望了身邊的九班長李樂一眼。自從午後進入阻擊戰以來,尤其是全排二十分鐘前向高地上方開始攻擊行動,李樂給予他的都是一種模糊的不快的感覺。「九班長,你的意見呢?」他問李樂,聲調高起來。 「我……我同意八班長的意見。」李樂神情裡有一點不自然,遲疑了一下說道。上官峰沒有馬上從他臉上移開自己的目光,於是就發現了,說完上面這句話,李樂臉上又浮現出他在上山途中看到過的那種仿佛為什麼事生氣的神情,目光變得堅定,嘴唇也噘起來。「好吧,咱們就等到天黑後再行動。具體方案是:兵分兩路,一路順這道塹壕向東,一直摸進東邊那道交通壕,向第三道塹壕發起攻擊。另一路尾隨第一路,在西邊的交通壕那兒停下,向上實施攻擊!」他的目光輪流掃視兩位班長的臉,果斷地下了決心,「……你們倆還有什麼意見?!」 「我要求帶八班做第一路。」葛文義說,由於內心的激動臉微微漲紅,「為了保證兩路進攻隊伍中至少有一路能沖進敵人塹壕,我建議有個分工……我的意思是說咱們給敵人來個『聲東擊西』。我帶八班盡可能地從東邊吸引住敵人的注意,排長和九班長帶七班九班從西邊敵人的交通壕悄悄摸上去!」做第一路無疑是最危險的,上官峰的心微微激動起來。但他是這支進攻隊伍的最高指揮員,不能跟葛文義搶一個極可能最先犧牲的差事。他無意中看了李樂一眼,後者似乎想說一句什麼,終於又沒有說。 「好吧,就這樣。大家各自回去,做好準備!」他不計較李樂是否有葛文義那樣的勇氣了。全排進攻前的戰鬥準備會就結束了。三個人貓腰回到裂溝裡,葛文義回到八班,李樂回到九班,上官峰則回到了由他親自率領的七班戰士中間。 「弟兄們,天黑之前做好戰鬥準備!衝鋒槍步槍換上新彈匣,手榴彈蓋兒全部打開!想吃乾糧的抓緊時間吃點乾糧,喝點水,天一黑下來就行動!」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撿最必要的話向七班、也向全排的戰士們大聲說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話中更深的一層意思即刻就被戰士們領會了。沒有人說什麼,也沒有人顯出激動和別的情緒,更沒有誰吃乾糧或者喝一口水,大家只是照他的吩咐「哢哢」地給自己的衝鋒槍步槍換彈匣,將手榴彈的蓋兒打開,讓帶著拉火環的一根根白繩露出來。接著,所有沒有打開槍刺的衝鋒槍和步槍都「啪啪」地打開了槍刺。 夕陽完全沉沒了。幾朵火紅的雲霞,還浮在天子山群峰聳峙的天空裡,久久沒有黯淡下去。它們把這個黃昏拖得那麼長,像是黑夜再也不會到來了。上官峰把自己的衝鋒槍和手榴彈收拾妥當,背靠裂溝坐下來,目光無意中又把這個被落日的餘暉映照著的世界瀏覽了一番。他又看到了蒼穹,雲朵,山峰,溝谷,森林,溪流,模模糊糊地,他還看到了城市和鄉村;他覺得自己應該最後想點什麼,譬如上山途中曾一度浮上腦際的詩情,但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饑餓的意念出現在意識的表層,上面那種要想點什麼的衝動就消逝了。他從隨身攜帶的掛包裡取出一包壓縮乾糧,機械地剝開防潮塑料紙,大口大口地啃起來。這一刻,他心裡乾淨極了,寬敞極了,也平靜極了。 §第三部 第十章 八班長葛文義是個典型的長兄型性格的人。在家裡,他是長子;到了部隊,不足一年他就當上了班長;他是河北滄州人,那塊每每讓人想起京劇《林沖夜奔》的土地素來認為古道熱腸、光明坦蕩、嫉惡如仇是男兒本色,這使他的長兄意識裡更潛移默化地融進了俠義和尚武精神。葛文義來部隊服役一無所求:他在開灤煤礦當採掘工的父親眼看到了退休年齡,說好一復員就讓他去礦上頂班,因此他的生活道路是明確的,沒有後顧之憂,這一點與排裡其他兩位班長不同;他只讀到初中二年級,文化程度不高,從沒想過考軍校當軍官,自然不存在一個掙表現的問題。——凡此種種,都使他的長兄型性格在二十一歲的年齡上迅速走向成熟。然而長兄型性格中內涵的領袖意識,同情弱者,打抱不平,卻與部隊生活中以服從為第一要旨的秩序相悖逆,於是當兵四年,葛文義的檔案袋裡就裝了好幾份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招致的處分決定。戰前擴編時期,還被清出老連隊,到了新編的三營九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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