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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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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哇!」大塊頭兵回答;意識到自己這句話馬上在林子邊緣引起了驚訝與震動,很滿意地停下來,炫耀似的瞅了一眼男孩子,又看了看秦二寶及正從林邊向自己圍攏過來的戰士們,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他們一行三人走到這裡才被人們注意到是不應該的;不過既然已被注意到了,他還是樂意同他們聊上幾句,讓這些連戰場還沒上的人開開眼界。大家都是兵嘛! 「俘虜?……你們是怎樣抓住他的?」幾乎全排都圍上來之後,秦二寶繞著小俘虜,像看一個稀罕物件一樣走了一圈,眼裡射出興奮的光芒,抬起頭來問。 「打掃戰場時抓的!」有這麼多人圍觀,大塊頭兵更神氣了,大聲地、又略微有些不屑地說,仿佛不滿意一樣,「我們營就抓了這一個俘虜!……據說全團也只抓了這一個!……山頭上沒幾個敵人,光炮就把他們消滅了!我們上去只好朝天放空槍!……打掃戰場時才找到他,」他說著,用左手指了指已在草地上畏縮地蹲下來的小俘虜,眼睛並不朝後者身上看,「原來炮彈一響他就找了個石縫躲起來了,我們硬是從一堆土裡把他扒出來的!」 圍觀的戰士們嘴裡發出「嘖嘖」的驚歎聲,讓大塊頭兵眼睛更亮,心情更愉快了。一時間大家都不再注意他,而去注意地下的小俘虜。今天是戰爭的第一天,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抓來的俘虜,自然覺得又驚奇又新鮮。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這孩子最多有十五!」 「他們咋能叫這麼小的孩子來打仗呢!」 「瞧他怪可憐的,腳上連雙鞋也沒有!」 「身上沒穿襯衣,只有一件軍裝!」 …… 「瞧他是不是冷啊!」一早上大家都沒看到的趙光明兄弟倆也擠到人圈裡來了。同樣一副孩子相的趙光亮一眼瞅見小俘虜,就憐憫地叫起來,他發覺小俘虜瘦骨嶙峋的雙肩正微微打戰。 小俘虜先是在地上蹲著,後來坐下了;兩隻小胳膊疊放在併攏的膝蓋上,髒汙的小臉支在上面,一雙害怕人的目光躲著四周的眼睛;他先前還討好地對湊近過來看他的秦二寶咧咧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成,忽然把臉朝下一低,埋到了兩隻胳膊彎裡,沒發育成熟的小肩膀不停地、無聲地抖起來。 「你們有沒有問過他到底有多大年紀?」秦二寶不再注意他了,抬起頭,同押送小俘虜的大塊頭兵拉起來。 那位站在大塊頭兵身邊,這段時間內仍在朝整個黑風澗左顧右盼的民工插上話來。原來他是A團二營的戰地翻譯。 「我在仙(山)頭向(上)新(審)問過他,他今年習(十)戲(四)歲,當兵切(才)一年,開過三次小茶(差)。」翻譯饒有興致地用一口難懂的普通話說道,「他雪(說)他不能開小茶(差)了,再開小茶(差)政府就不給他們家欺(吃)糧了!」 不知是因為多少聽懂了一些翻譯話中的意思,還是僅僅因為對自己的處境充滿恐懼,小俘虜突然啞著嗓子,「啊啊」地哭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哭聲使林邊圍觀者中間唧唧喳喳的談話停頓了。大家不再注意大塊頭兵和翻譯,目光重新轉向小俘虜。又過了一會兒,每個人臉上原先存在的好奇漸漸變成了難以掩飾的憐憫。 「他是不是餓了呀?」還是趙光亮,提出了又一個幼稚的問題,並且抬起眼睛,徵求同意似的望瞭望九班長李樂和上官峰,看到他們沒有什麼表示,才放心大膽地用手輕輕碰碰小俘虜的肩膀,一邊將一包剛撕開包裝紙的壓縮乾糧遞過去,「喂,你吃吧!」他對小俘虜說,忽然想到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抬頭求援似的望瞭望翻譯,「同志,你給他說說,叫他吃點兒乾糧吧!」 翻譯用一種類似鳥鳴一樣又急又快的語言大聲地對小俘虜說了些什麼。小俘虜不抬頭,哭得更厲害了。 「你這是幹什麼嘛!」一直很傲氣的大塊頭兵感到有些難堪了。幾分鐘之前,他還是這塊地方的英雄和明星,現在小俘虜這麼一哭,他卻從周圍人們的目光中體會到一種於自己不利的氣氛。「你們看,又沒誰難為他。」他說,目光在人群中顧盼著,似乎要找一個人出來幫自己證明一下,剛才行進中他確實沒有難為小俘虜,既沒有用繩子綁住小俘虜,也沒有用衝鋒槍在後面逼著小俘虜走路。但他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想吃乾糧你就吃吧,咱們乾脆在這兒歇一會兒再走!」他又氣惱又無奈還有點兒憐憫地對小俘虜說道,沒有意識到後者同樣聽不懂他的話,索性從肩頭上卸下衝鋒槍,坐到地上抽起煙來。 最後是翻譯俯下身子,趴到小俘虜耳畔,又用那種鳥鳴一樣輕快急脆的語言對他說了幾句什麼,小俘虜才止住哭聲,抬起再次被淚水弄得髒兮兮的小臉,怔怔地望瞭望四周的人們,似乎受到了某種鼓舞,怯怯地從趙光亮手中接過壓縮乾糧,沒有把塑料包裝紙完全剝掉就大口大口啃起來。他餓急了,吃得太快,沒吃幾口就噎住了。趙光亮一直看著他吃,這時忙把自己的水壺擰開蓋遞過去,大哥哥對待小弟弟一樣,說: 「喝口水,慢慢吃!」 小俘虜這次沒有通過翻譯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接過水壺,小心地將乾裂的嘴唇在壺口上碰一下,就大口大口喝開了,因為喝得太猛,又嗆起來。還給趙光亮水壺時,他那茫然無措的目光裡,第一次模糊地現出一絲孩子氣的感激之意。 圍在他四周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緩了一口氣,氣氛重新變得輕鬆了。 上官峰也在這圍觀的人群中,不過他一直沒有擠到前面去。最初一會兒,「俘虜」兩個字曾在他心裡鮮明地喚起了一種敵意的情感和思想;及至親眼看到小俘虜,某些新的情感和思想便在腦海裡出現了,使他忘記了一直在想的戰爭到底是否已經結束的問題。眼前這個小俘虜同他過去從書本上讀到的對俘虜的所有理解都是不大契合的。在過去的理解中,俘虜雖然是應當獲得優待的,但它的含意畢竟是同「敵人」聯繫在一起,因而在情感上首先就是令人厭惡的;眼前的小俘虜給予他的感覺和思想卻不同:小俘虜首先讓他想到的不是一個來自敵國的人,而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一個可能根本不懂「敵人」、「俘虜」這些政治——軍事概念的人;在他那驚恐和茫然的眼睛裡,流露出的並不是不共戴天的敵意和一名士兵應有的強烈的國家和民族意識,而僅僅是一種深刻的本能的絕望與悲哀,以及另一種更現實也更單純的對於周圍環境的恐懼。拂曉我軍炮擊時那種仿佛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痛了心臟的感覺又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強烈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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