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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二部 第八章

  昨夜到達黑風澗之後,劉宗魁直到淩晨四點還沒有休息。他先是通過提前架設好的電話同A團指揮所取得了聯繫,報告了他們按時到位的消息,接著又分別派人去聯絡342高地下的A團二營和位於黑風澗北方谷底的師醫院第二包紮所,以及與之相鄰的一個彈藥補給點,同時等待七連的一個排幫營指揮所在澗溪東南密林中構築一個掩蔽部。等派出的人陸續回來,營指揮所的掩蔽部也構築完畢,錶針已指向淩晨三點。這時他又和肖斌一起,到各連宿營地檢查了一遍,結果發現九連一排二排竟露宿林間,沒有挖貓耳洞。劉宗魁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連,現在一見是這種情況更惱火了,找到九連連部掩蔽部,把程明喊醒,訓了一頓。程明馬上要去糾正自己的錯誤,又被他制止了:既然大家已經睡了,那就讓他們繼續睡吧,趕到我軍炮擊前半小時把他們叫醒起來挖洞,不然這一夜誰也別想睡了!

  這以後他才回到營指揮所的掩蔽部,背靠潮濕的土牆坐下來,同A團指揮所通了一個電話。A團參謀長尹國才告訴他:該團各營已按原計劃進入攻擊出發地域,一切正常。他松了一口氣,想到自己也應該在戰爭打響前睡一會兒,就把身子往土牆下順了順,腦袋枕著一塊石頭,閉上了眼睛。

  他很久沒有睡著。大戰在即的緊張情緒一直影響著他,使他難以進入夢鄉;更重要的是,隨著C團三營抵達黑風澗,他對戰爭和這支部隊命運的想法也悄悄發生了變化。就像一個對海濱浴場懷有畏懼的人走在沙灘上和海水已經沒胸時想法大不相同一樣,此時他想的也不再是部隊能否打仗或者江濤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厄運之類的問題,而是部隊面對各種可能遇到的險情時如何處置,如何組織戰鬥。戰場就在面前,戰爭已經具體化了。幾年前那場邊境戰爭中的往事也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一時間他決定了許多事情,譬如部隊誤入雷區後怎麼辦,運動途中突然遭遇炮火攔截怎麼辦,第一位烈士犧牲後如何繼續組織戰鬥,等等。

  最後他甚至還想到了戰場上他們可能遇到的最厲害的步兵武器,那是一種經過敵人改裝的高平兩用機槍,彈丸有拇指粗細,打到人身上就是一個碗大的洞,上次戰爭敵人就充分地運用了此種對步兵的士氣極具震撼和瓦解力的武器,這次戰爭敵人也不會不使用它,他必須提前告誡C團三營的各級指揮員警惕這種武器。

  但他還是趕在拂曉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個盹兒,卻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妻子還活著,來信向他要錢。他討厭她和她的信,下決心不再到司務長那兒借錢寄給她;忽然徐春蘭來部隊找他了,他想躲起來,因為沒有給她寄錢。一下又見徐春蘭正笑嘻嘻地向他走來,紅光滿面,身上什麼病也沒有了,說宗魁咱們走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他一時那麼高興,隨她來到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山岡上,像電影中的戀人一樣手拉著手,面對面地旋轉起來。就在這時他想到妻子已經死了,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為何在此刻猝然驚醒。腕上戰前新發的指揮員多用表的夜光錶針正指向六點。掩蔽部和四周圍的山林間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個時刻就要到了。他坐直身子,發現肖斌和陳國慶也醒了,便命令他們通知各連做好戰鬥準備,然後貓腰鑽出掩蔽部,將鬆弛的腰帶緊了緊,走到外面的林坡上去,心情卻因剛才的夢惡劣起來。

  林子裡夜色尚濃,與潮濕的涼涔涔的霧氣彌漫在一起,黑魆魆的,但是也有些微弱的青光滲進來,將灰褐色的空間和黑褐色的樹幹模糊地分辨開。地面上被夜霧打濕的落葉層在他的腳下發出「嚓嚓」的脆裂聲。穿過林間空隙望出去,澗穀和澗溪兩側的林木還是黑糊糊的,幾顆大而白亮的星辰在洞坡上方烏藍的天穹上閃爍,一輪失去了光亮、三分之一邊緣模糊不清的銀盤似的圓月還悄悄掛在烏色的林梢中,沒有最後落下去。

  劉宗魁登上了林子邊緣的一座高突的土崗。從這裡既可以向南遙望騎盤嶺大山梁上的342高地,又能一覽無餘地看清整個黑風澗。342高地巍巍聳出在拂曉時青灰色的天空裡,目前還悄無聲息;澗溪兩側的林子裡,一名戰士走出來,蹚開茂密的灌木叢,下到澗底去打水;另外一個地方,幾個士兵蹲在林邊抽煙,一點點暗紅的煙火明明滅滅。澗溪東北側林子裡,有人大聲地叫駡著什麼,遠遠聽來像是九連連長程明的聲音,林子裡不時有人跑進跑出,伴著一些沉悶的響動,他明白那是九連一排和二排正在挖他們昨天夜裡沒有挖的防炮洞。「原來他們早就醒了,」他想,「或者根本就沒有睡著。」

  最後一個念頭讓他的心境更壞了。「沒有睡著體力就不可能完全恢復,那對作戰來講是件壞事。」空氣中飄散著士兵的汗臭味兒、火藥味兒、槍油味兒、辛辣的劣質煙草味兒,同黎明前林間逐漸冷凝的寒霧攪和在一起,吸進肺裡很不舒服。他對這一切並不感到新奇。這就是戰爭,戰爭的氣味,戰場的拂曉。他漫無邊際地想,心臟卻因戰爭就要打響而似乎被一根細線很疼地束緊了。「今天江濤會給我們什麼任務呢?」

  他又想到那個老問題,卻沒有想下去,因為它不是一個自己能夠做出回答的問題,一會兒又想到拂曉前的那個與妻子有關的夢,「她為什麼今天還來向我要錢呢?……她死了,是我的負疚的靈魂在替她向我討賬,」他解釋道,「可是她最後又要帶我去那個地方是什麼意思呢?……她的病全好了,那就是說她已經死了,她要拉我去的地方只能是她的墓地。她在責備我至今還沒有到她的墓上去看一看。」「不……」另外一種解釋驀然湧上心來,他馬上嚴厲地將它驅逐掉了,「死。我是因為戰爭的來臨而想到了死。她恰恰在夢中滿足了我的恐懼……不,幾年前那場戰爭比公母山地區的戰爭規模更大,我都活下來了,難道還會死在這次戰爭裡嗎?……徐春蘭死了,這個世界上已沒有讓我掛念的人了,我對它一無眷戀,難道還怕死嗎?!……」

  他沒有讓自己再想下去。他已聽到了炮兵試射出的第一發炮彈飛過頭頂的聲音。劉宗魁甚至從那一串「叭叭……」的帶點兒顫音的嘯聲中聽出它是一發122毫米的加榴炮彈,天色正在由青灰轉成灰白,天空和騎盤嶺大山梁之間那道起伏不定的分界線看得更清楚了;一團紫紅的煙火在342高地中部晨光昏暗的凹地裡閃亮了一下,隨即化成一柱斜斜的、細長的炸煙升起來,然後他才聽到一個綿長喑啞的炸音。——不是那團火光,也不是那道炸煙,而恰恰最後的炸音,讓劉宗魁覺得原來就系緊在自己心臟上的那根細線被人用力拽了一下,喉嚨口的呼吸立即因這猝然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急促和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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