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穿越死亡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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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有才走了。他的話中有一種知心朋友之間的真誠,一種視死如歸的堅定和激烈,上官峰聽出來了。他又在貓耳洞前的草地上坐下,意識到心裡正發生著新的微妙的變化,並且急切地盼望著什麼。 林間和澗底的月光暗淡了下去。他盼望它們重新皎潔起來。 「戰爭。」他想「……是的,過去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其實不是死亡,而是戰爭。死亡沒什麼不好理解,從一開始我就懂得了它的全部含義……死亡只是戰爭的結果。但是戰爭到底是什麼呢?」他在心底問。「戰爭讓我們走上戰場,讓劉有才、葛文義、李樂和我今天夜裡走進這道荒涼的山谷,做好了死的準備……『戰爭是政治的繼續』,克勞塞維茨這樣說,」一個聲音回答了他。「……但是戰爭並不是一般的政治。戰爭是一部分人類和另一部分人類進行的以毀滅生命為目的的活動,而這件事本身就是難以理解的,因為任何一個生命個體,本性都是樂生而惡死的……也許自古至今的人們都沒有徹底弄懂它,沒有從感情上真正接受它,卻一直用它爭奪土地、水、食物、異性,或者純粹用它彰揚部落和民族的驕傲,為此甚至產生了軍人這種古老而悲壯的職業……」他冥想著,明白上面那個問題並沒有被他真正搞懂,思緒卻小溪一樣向另一個新的興奮點汩汩流去。「軍人……是的,我是軍人。」 這個忽然襲來的思想讓他熱淚盈盈。「過去我所以無法接受戰爭和死亡,正因為我從沒把自己看成一個軍人。劉有才、葛文義、李樂、連長、副團長他們所以能很簡單地接受它們,也恰恰由於他們明白自己是軍人。」一會兒間他腦海裡湧滿了許多與軍人有關的詩句,「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等等。「但是軍人又是一種什麼職業呢?」思緒在這兒連貫起來,內心卻因剛才的詩句變得悲涼。「軍人是這樣一種職業,他們為戰爭而存在,以生命為代價去獲取戰爭的勝利和民族、國家以及個人的光榮……是的。」他肯定著腦海裡抽象出來的思想,覺得自己對自己看得更清楚了。 「軍人,」他熱辣辣地想,「從你穿上軍裝那天起,你就不會再是一個地方大學的候補考生,一名未來的數學家或天體物理學家,不再是十二歲或者十七歲,戰爭從那時起不僅成了你的職業,還成了你的命運。你明天的死亡在別人眼裡也不會顯得奇怪,因為它本是你職業範圍內可能發生的事情,它同別人沒有多大關係,只對一個民族的歷史具有或大或小、或長久或短暫的意義……我明白了。」他想,覺得自己真的明白了,思緒沒有再深入下去,卻流向了一個非常表層非常明亮的點。「生活對我已變得如此簡單:好好做一名軍人,現在是等待打仗,明天拂曉後聽令帶自己的排投入戰鬥,爭取把仗打勝並且活下來,或者戰死在隨便哪一座山頭或哪一條無名的峽谷裡……眼下呢?」他問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是睡覺,別無其他。」 然而他卻明白自己今夜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內心裡多了一個溫柔繾綣的聲音。「……你不能睡。這將是你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一個明麗的月夜,你應該珍惜它。」月光真的重新皎潔起來了,林間被它照亮的樹葉和草葉變得薄而透明,並籠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暈。澗底的月光更濃更白,將那道曲折的溪水照得水銀似的。他不想回到貓耳洞裡去,就把雙臂枕在腦後,仰面躺在坡度低緩的草地上。「明天就不會有你這個人了,可今夜你還活著,躺在這兒,」一時間他漫無邊際地想,「世界並不知道它將失去一個數學家,一個天體物理學家,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但這沒有什麼,會有人拿那份獎金的。」 奇怪的是想到這些他心中已不再悲傷,反而有了一種平靜和輕鬆,特別是輕鬆。自從劉有才講過那一番話他就突然輕鬆了。死是真實的,並且逼近了,他能感覺到它,卻不再詫異了。他仍然沒有承認它的合理性,而是對它習慣了。「我要不要也寫一封遺書呢?……不,沒有必要」,他嘲弄地笑起來,「人們很快就會把你忘掉的,包括柳溪在內,她會上大學,戀愛,結婚。永遠忘不掉你的只有爸爸和媽媽。不過連他們也會漸漸淡忘你,把你放到一個心靈的隱秘的角落,而把全部的愛心移向小妹,……這也是很正常的,不該責備誰。但你今夜最好不要睡著,你要一分一秒地體會你的生命正在走向消失,這很重要,並且他媽的有點兒激動人心。」 很長一段時間他大睜著眼睛。他說粗話了,第一次像士兵那樣說了粗話,卻沒有為此感到羞愧。林子裡萬籟俱寂。澗底溪水的流淌聲單調而響亮。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合上了。「我不能睡,我……不……會……睡,」他心裡念叨著,同睡魔鬥爭著,但到底還是忘掉了戰爭、死亡、責任、尊嚴、榮譽,躺在貓耳洞前的草地上睡著了。 §第二部 第一章 一團緩緩遊動的巨大的蟹狀雲吞沒了西斜的月亮,公母山廣大地區的夜色晦暗下來。 在貓兒嶺背後的大山峽北側、老爺嶺山腿頂端一座半地下式的、土木結構的前沿觀察所裡,軍長面對一個向南的長方形瞭望孔站著,沒有把手裡的電話聽筒放在耳邊,而是將它遠遠地擎在一旁,於是,他同L師師長的通話便清晰地響遍了這座因實行戰前無線電靜默而氣氛沉悶的野戰工事的每一個角落。 「陳師長嗎?」 「軍長,是我!」 「你那兒的情況怎麼樣?」 「報告軍長,自昨晚二十時我師各部隊開始按預定方案行動,目前除B團柳道明的迂回部隊尚在運動途中,其餘部隊均已到達指定位置,完成了戰鬥準備。眼下一切順利,請軍長指示!」 由於軍長的前沿觀察所距戰區直線距離不足三公里,師長的前沿指揮所就被壓至更前的貓兒嶺西側的反斜面上。如果月光一直明亮,師長的指揮所和軍長的觀察所可用肉眼遙遙相望;但月光一旦暗淡下去,軍長透過瞭望孔看到的就只是最南方的騎盤嶺和001號高地的黑魆魆的輪廓了。 師長的話講完了,軍長仍一動不動站著。電話那端的師長意識到軍長的沉默,像昨天早上去A團指揮所時一樣,他又把握不住軍長的思想了。 「軍長,你還有什麼指示?」隔著寬闊的大山峽,他又問。 軍長像是被人從某種幽微難測的思考中驚醒了,兩隻腳動了動。警衛員將一把折疊椅挪到他身後,他卻仍然站著。 師長終於從電話裡聽到了軍長蒼老的聲音: 「陳師長,B團的情況怎麼樣?」 「柳道明剛才發回的一個電報訊號表明,他們已到達作為折轉點的禿鷲峰435號界碑,準備越過界碑向東北方的001號高地迂回!」 「A團呢?」 「剛才我打電話問了一下,情況正常!」 軍長又沉默了。師長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來。 「你的預備隊在什麼位置?」 「報告軍長,C團——欠一個營——目前已進至B團原來的集結地侗家沖。我讓他們暫時休息幾個鐘頭,拂曉戰鬥一打響,立即向前推進,隨時聽命令支援B團的戰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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