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洪建才他們是8月23日上午進入的陣地。可看清楚了,海岸炮和以前見過的陸軍炮就是不一樣,炮管特長,炮身雖沉重,電動底盤仍可靈活地承載它原地360°打轉轉,工事無蓋,整門炮像一隻伸脖灰鶴趴在窩中。炮兵介紹,海岸炮的優點是「炮身穩打得准,炮管長打得遠,射速快打得猛」。缺點是「沒有輪子不長『腳』,遇到情況別想跑」,平行移動轉換陣地相當困難,加之掩體裸露,對敵方而言等放是一個不戴鋼盔的固定目標,因此傷亡率高危險性大。難怪,炮長見面後的第一句不是什麼感謝讚揚的話,而是:「凡丟不下老爹老媽的,捨不得婆娘守寡的,經不起胳膊腿搬家的,統統向後轉,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沒有人向後轉。是不是有人這麼想不知道。但這會兒再向後轉,那可是禿頭蝨子明擺的事,在村裡永遠得掖著腦袋走路別想抬臉見人了。

  有人悄悄捅捅洪建才:唉,趁早回吧,要是叫炮彈皮把卵子敲掉了,你小子今生今世可就知不道女人的滋味啦。

  洪建才說:×你娘,要回你回!我卵子沒了大不了作女人。不像你,白長個卵蛋,再沒人把你當男人老爺們看待。

  * * *

  炮打響。

  田頭像被放在烈焰上一遍遍過火燒烤。戰鬥至為酷烈。

  敵人一發炮彈擊中二炮,10名炮手當場陣亡6個,人被彈片撕裂,完全沒了形狀。

  敵人還打凝固汽油彈。那藥劑著實厲害。未燃盡的彈片在水中浸泡幾天,拿起來一摩擦仍會著火。一位戰士被燒焦,洪建才流著眼淚把他搬運出來。

  一位奔前跑後的醫助不幸被擊中,好大一塊猙獰的彈片斜插在有響,背後露出尖銳的彈片頭。洪建才要為他拔出來,醫助擺擺手,淡然一笑:不必了,拔出來完蛋更快。於是,眼睜睜看那醫助掙扎了30分鐘,一直到死。

  炮戰期間,圍頭的海岸炮兵犧牲30多人,其他七七八八也死了30多。洪建才大多還記得模樣,卻叫不上名字。他承認,烈士們悄無聲息的壯烈對心靈發生過震撼和感召,但他對自己的勇敢卻有著另外一種詮釋:

  「看見第一個死人時,有些怕。第二個,恢復平常心。第三個,滿不在乎了。真的,打仗就是這樣,見過的死人多了,見過的流血多廠,就不再怕見死人和流血了,最後連自己可能也會變成死人也會流血都無所謂不害怕了。就是這麼一個簡單道理,你寫書千萬別把事情說得太複雜。」

  我明白,洪老不願戴高帽,他只能按「洪建才性格邏輯」行事。

  運輸隊的基本任務是搬運炮彈。海岸炮彈有70多斤。彈藥員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搬不動別逞能,再找一個年紀小的兩人抬吧。洪建才說:你看我有勁兒沒勁兒!把兩發炮彈豎立在那兒,蹲下,左肩膀壓一發,右肩膀再壓一發,站起來,兩手扶牢一路小步快走,不歇腳一口氣送到200米外的炮床上,贏得陣地上一片喝采。彈藥員不再另外囉嗦,每次給他一發。一發也不容易,交通壕有的地段被打壞,不敢直腰,只能匍匐前進。到處有碎石瓦礫,胳膊肘膝蓋很快磨破。撕塊擦炮布包紮,爬幾下血水又洇過來往下滴。搬到一百多發時,他還記著數數,以後就亂套數不清了。讓他欣慰的是,海岸炮1分鐘發射10發,他們負責的這門炮從沒斷過頓。

  同等的重量,扛石頭與扛炮彈的感覺又太不一樣。特別是棱角分明的石頭,肩膀墊一條麻袋,仍被格得生疼,一天扛下來,皮肉青紫,腫起老高。所有的活計中,他最害怕幹最不樂意幹的就屬扛石頭,每次咬緊牙關堅持走上1華里路,把石頭往料堆上一扔,都要咒一句:真他娘不是人做的活。然後,回轉身又去揀最大的石頭扛。那時,他的體重還不到一百斤,肩上的石頭最重足有一百掛零,壓得他一步三搖扭秧歌。有人勸:搬不動趕快丟了吧!他說:搬不動他×我娘,搬動了我×他娘,今天非看看到底誰×誰娘!事後,他承認,如果不把石頭當成對手同它賭氣較勁,很可能堅持不到最後。

  戰場救護的難處則在於,四面在打炮,運送傷員只能走交通壕。交通壕過於狹窄,不便過擔架,傷員便全靠人力往下背。背傷員不像背正常人,動作不能過猛過硬,害怕傷員傷勢加重。通過危險地段,身子又必須儘量俯下去,避免傷員二次掛花。姿態彆扭,背負者行走相當吃力。那回,他背一個大個頭傷號下來,真的有點走不動了,便慢慢蹲下,曲跪著一條腿喘粗氣,心裡確實想著是不是該把「大個頭」放在一邊,休息一下再走。而這時,「大個頭」也說:小弟弟,我看你走不動了,你把我放下,讓我自己爬吧。不勸則已,一勸反而來了精神,他說:除非我死了才會叫你爬著走!一路上,「大個頭」不停地勸求,竟成了他繼續前行的動力。「大個頭」看看說也無用,閉住了嘴。他又有些支撐不住,說:你咋不說啦?「大個頭」說:說啥?他說:說我不行了,快把你放下讓你自己爬呀。「大個頭」說:你就是累得不行了,我早就讓你放下我,我自己爬著走。他咬咬牙說:好,說的好!能不能再說一遍?這麼著,終於硬挺到了目的地。「大個頭」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他握住「大個頭」的手說:謝謝你。

  那天,電話線被打斷,指導員在小本上寫了兩頁紙,「刷」地處下來,折疊一下高叫:通信員!通信員!通信員沒在。指導員說:誰跑一趟指揮所?洪建才曉得,前幾天交通壕被敵人打塌了好幾處,到指揮所必須越過一片幾百米寬的開闊地,現在敵人仍在打炮,要不是事情緊急重要,指導員是不會叫人立即就去的。指導員定定地望了他一下,眼光便挪向了他人。從指導員的瞳仁裡,他立即讀出了「看不上」。一股血氣騰一下直沖腦門,他一把從指導員手中抓過紙條,說了聲「我去」,翻身躍出交通壕。跑在開闊地上,敵人的炮彈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爆炸,炸起一圈圈煙塵。他全然不管不顧,就那麼照直挺胸大步快跑。炮彈隨時可能在身後炸裂的恐怖幻覺像一條無形的鞭子不停拍打他,他只覺頭皮發麻兩腿如加滿汽油格外有勁,跑出了平生最快的紀錄。百米衝刺縱身躍入目的地掩體,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摸摸擂鼓一樣咚咚搏跳的心臟,竟傻喝喝笑了。

  一炮炮床燃起大火。方向手安業民燒成重傷昏倒在炮位上。洪建才扶他下來。安業民微微睜開眼,眼球瞥一瞥炮位,嘴角輕輕蠕動。洪建才理解了,他希望救護他的人繼續投入戰鬥。奔上炮位,站在了安業民的位置。炮長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行!他脖一梗,頭一揚,喊:我行!我行!炮長堅定的目光中沒有半點通融:你不行!他沮喪地低下了頭。是的,方向手是個技術活,自己沒學過,確實不行。這是炮戰中他唯一一次承認自己不行,承認自己並非萬能。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恨自己笨蛋,淚水在眼圈裡打晃。裝填手斜跨一步,站在了安業民的位置,空出了自己的位置。炮長向那空位努努嘴:幹這個行嗎?他咧嘴笑了:行!一發炮彈咣當上了膛。其實他從來沒有裝填過炮彈,但他看過別人裝填。猛力中加一點點巧勁,他竟一次成功無師自通了。這一仗,從下午3點一直打到傍晚7點,也不知到底裝填了多少發炮彈,反正下來後胳膊酸疼腫脹連自己的衣服都脫不下。此次經歷在一生中最難忘,因為自己接替大英雄安業民正經當了一回打過仗的炮兵。

  * * *

  洪建才立了功,出了名,又被推選到北京去,同好幾個老帥握過手,和毛主席合了影。

  洪老說:咱打娘胎裡出來就是小人物,沒想過出名。我最感高興的,是外面世界通過我們,知道了福建前線還有一處打不垮的地面,叫圍頭。

  * * *

  圍頭已經巨變。

  不知哪一天,一艘膽子稍大一些的金門漁船悄悄靠到圍頭又安然離去,從此,金門、澎湖以至臺灣的船隊便接踵而至,其勢如山洪奔泄,非外力所能遏阻。我從五竿頭望出去,港灣裡密匝匝一片彼岸船,恍然間,竟忘卻究竟置身大陸抑或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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