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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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把青嶼打得一塌糊塗。交通壕全部打平掉了。三炮工事被 打塌,幸好炮未打壞,人員已疏散,也沒有傷亡。我的指揮掩蔽部和二炮 在一起,後邊落一發,頭頂上也命中一發,咣!爆炸那個響呀,沒法形容, 耳朵當時就震聾了,後來聽力慢慢恢復一些,現在年紀大了,又聾了,你 不大聲說話我就聽不見。1965年青嶼修永備工事,在我掩蔽部周圍挖出七 發沒響的炮彈來,要是全響了,也夠我喝一壺的。二炮長包書科講怪話: 我們二炮和他媽指揮所靠在一塊真是「沾光」了,光挨打。我說:閉上你 的臭嘴,挨打你就忍著點吧!師裡一個助理員上島辦事,也給憋在掩蔽部 裡了。敵人一打炮,我說:你趕快到後邊去:他說:媽×養的,死就死一 塊吧!陪我們挨了一天炮,震了個暈暈乎乎。傍晚敵炮一停,他說:快跑 吧,我的老天!我走出掩蔽部,島的模樣都變了,石頭全成沙土了,一腳 踩下去,暄暄乎乎的,隨手抓一把都是炮彈皮。師政治部主任李平說:哎 呀,青嶼這個島被打得真夠可憐的。 我用一部電臺監聽敵人通信聯絡。大擔只要一叫:「蘭州、蘭州(大 金門),1號(大擔)呼叫,1號呼叫!」我就知道又要幹我們了。那天晚 上,大擔說:「蘭州,今天我們幹得不錯,摧毀了6號(青嶼)一個陣地。」 我心說:去你媽的摧毀吧!連夜我就用松木把三號工事修復了,第二天又 和他們對著幹開了。 解放戰爭我也打過仗,但還從未經過這樣猛烈的炮火。炮彈在周圍接 二連三爆炸,心也騰騰地跳。可時間一長,就麻木了,知道很危險,隨時 可能死,倒也無所謂了,聽天由命,死了算,不死就同龜兒子幹!真正讓 人難以忍受的,是環境太苦了。每天在潮濕的土洞裡只能迷糊兩三個小時, 伙食又不好,白天打仗,晚上還要搶修工事,搬炮彈,戰士們確實挺不住 了。你想想,天天夜裡運來三十幾噸炮彈,組織四、五十個戰士去扛,平 均每人攤到一千多斤,幾百米坡路,上上下下需要來回扛十幾趟。連發燒 39度拉肚子的戰士都動員去了,沒辦法喲,人手不夠。記得四炮長段友金 倒在路上就呼呼睡過去啦,怎麼叫也叫不醒。我就狠勁踢他幾腳,他一下 醒了,連說:唉,我錯了,我錯了。我當時有點後悔,是不是踢得重了? 戰士們太辛苦呀!但硬著心還得下命令:不許睡,搬炮彈去! 青嶼是金門的眼中釘,他打擊的六個重點目標之一。炮戰期間,若按 面積計算,我挨的炮彈最多,若按每門炮計算,我打的炮彈也是最多的。 打得大擔北山把白旗都升起來了,升了沒多大一會兒又收了回去。據傳, 蔣介石都知道我們了,他說:「廈門那裡共軍有一個小島,非常頑固。」 慶功大會上,軍首長說:讓我們為青嶼英雄連隊鼓掌。一片掌聲,響 了足足好幾分鐘啊。我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回來向全連一傳達,戰士們都 哭了,說:組織上對我們這樣關心,死在這個島上也心甘。 我的那些兵,那幫戰友,好哇,太好了! 一個叫劉發漢的戰士上午九點多鐘負傷,一塊彈片從左眼角楔進去, 後腦鑽出來。衛生員只能簡單給他包紮一下。他疼得在那裡叫,腿一個勁 兒地蹬。我安慰他:不要蹬,蹬了對治療沒好處,等晚上船來了,就送你 回後方治療。他很聽話,強忍著不叫,一動不動躺著。過了一會兒,他開 始嘔吐,吐出來的全是青菜葉子,到下午兩點,他頭一歪,不聲不響犧牲 了。戰士臨死連頓好飯都沒吃上,現在想起來我心裡都堵得非常難受呀。 還有二炮長包書科,山東肥城人,左臉有個巴掌大的黑疙,初中畢業, 那個時候文化就算可以了。戰前他正在師醫院住院治慢性闌尾炎,聽說要 打仗,坐著船就偷跑回來了。他寫了一首詩表決心,我現在還能背下來: 「天寒水結冰,松柏永常青。艱苦環境裡,戰士是英雄。」他打仗確實很 勇敢的。敲敵人的高射炮,二炮連打了80發,都打在工事外圍。我在指揮 所下令:停!他氣喘吁吁跑來問:為什麼讓我停?我說:你他媽光會浪費 炮彈! 他摸摸腦袋說:我再研究研究。結果加大表尺又打了40發,有6發 落進敵人工事,把目標摧毀了。1959年組織確定他復員,他堅決不走,寫 決心書,再艱苦也要留隊。考慮連隊也需要一些打過仗的老同志,沒讓他 走。1961年,一個新戰士下海抓海螺,被浪卷走。包書科跳下去救,浪太 大了,先一抽,又一個反沖,把他狠狠摔在礁石上,摔暈過去,淹死了。 我當時在南京炮校學習,聽到他的死訊,難過得幾頓沒吃飯。 我現在年紀大了,每天早晨到公園散步,過去的事就在眼前一幕一幕 過電影,腦子裡老是浮現戰友們的身影。我每年都要回青嶼去看看,我在 那裡幹了十年,那是一個忘不了的記憶。老了,想想過去,精神上好像有 些安慰。 我退休後生活還可以,一個月拿個五、六百塊,比在部隊時少個一、 二百塊,說得過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住三房一廳,四十幾個平方, 也可以了。有時也有怨氣,但一想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幹革命得了什麼 嘛?就啥氣也沒有了。1947年一次戰鬥,我兩條腿挨了機槍,左腿傷到筋, 右腿傷到青頭。衛生員給我緊急包紮、止血。國民黨反擊,距我還有三、 四百米。指導員命令機槍班長把我背下去。班長說:我的班打得只剩兩人 啦。指導員說:剩一個人也得把他背下去。班長就背起我跑,一邊跑一邊 說: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把你背回去。我的同鄉賈樂開也替換班長背了我 一段。後來,打兗州時,衛生員死了,指導員和賈樂開打淮海時死了,機 槍班長打廈門時死了。救我的四個人,都先後犧牲,只有我活了這麼多年。 戰爭殘酷呀!想想烈士們,我挺知足了。 梁文科老人轉業前的最後一個職務是廈門警備區後勤部副部長。退休前的最後一個職務是廈門漁港指揮部副指揮。 現在,你若到警備區或漁港指揮部去打聽,知道梁文科這個名字的人已不是很多。但你如果到青嶼去打聽,所有的幹部戰士都會很自豪地告訴你:他是我們的老連長呀。每年,梁文科到青嶼去講傳統已是新兵下連後的必修課。過了時間不到,連隊還會派人去接、去請。三十幾度春秋過去,他梁文科依然是青嶼戰鬥集體重要的一員,他的名字已經和青嶼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了。 問題是,現在中國,福建,乃至廈門,又還有多少人知道青嶼? 老人告辭。最後的話語是:你多寫寫烈士們,給他們揚揚名。甭寫我,我很普通,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值當寫。 站在旅館玻璃窗前,看老人瘦削的背影踽踽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是那一刻,我決定要用一節來寫梁文科和青嶼。 不僅僅是記錄一個從萬餘發炮彈破片中走出來的普通人和普通小島,而且是記錄在毀滅性衝擊波中立於不敗的意志和信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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