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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如果朕去制止的話,那麼那場屠殺就可以被阻止,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愚蠢惡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自己犯下了罪孽,而我卻利用他的罪孽,自己獨佔了利益。我明白,我是一個徹底的卑劣者,我不配擁有皇帝的地位,而且也不值得讓士兵們為我歡呼。”

  希爾德並沒有回答。她所體會到的無力感覺與苦澀的程度並不亞于萊因哈特。她只是靜靜地掏出手帕,擦拭著被染成血色的桌巾以及皇帝和手和衣袖。而萊因哈特也停止了讓他心中的自我譴責再繼續宣洩出來,他緊閉著他端麗的嘴唇,但是希爾德仍然能夠聽見皇帝精神上的傷口在吱吱作聲。

  雖然自己是自願進到室內來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傷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尤其像“充其量面多也只是死了二百萬人而已”的這種論調,絕對是用不得的,這種論調正是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式的力學理論。萊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這種思想為出發點。一旦將自己的罪責加以正當化,那麼就會使自己從邁向自我神格化的陡坡上滾落下來,淪為魯道夫第二。

  萊因哈特是如此,已經成為過去的楊威利也是如此,希爾德既非全能也非萬能,她沒有把握應該要用什麼藥,來治療皇帝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創傷。但是被酒精濡濕的手、袖子、桌巾都已經擦拭好了,現在的她得要繼續下一個動作。她於是一面猶豫著一面開口說道:

  “陛下,就算你曾經犯錯,不過我認為您已經得到懲罰了。而且您在得到懲罰之後,確實在政治和社會方面做了相當大的改革。有犯錯,但也得到懲罰,最後留下了成果。請您絕對不要因此而貶謫自己,因為民眾確實因為您的改革而獲救了。”

  萊因哈特清楚地瞭解到希爾德所說的懲罰,其實是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他的眼眸仍然顯得陰鬱,但酒精成分所形成的瘴氣已經迅速地褪去了。他的眼眸裡面,接著出現了伯爵小姐折好了手帕,鞠躬之後,正打算要退出房間的身影。年輕的皇帝著急地從椅子上稍微站起來,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這麼說。

  “伯爵小姐。”

  “是,陛下。”

  “希望你不要走,在這裡留下來。”

  希爾德沒有立刻回答。她懷疑自己的聽覺是不是有問題,這樣的疑惑像潮水似地逐漸上湧到她的胸口,並且超越她心臟位置的時候,她知道了,她知道年輕的皇帝和他本身已經踏進了某個固定的角落。

  “今天晚上沒有辦法自己一個獨處,拜託你,不要留下朕一個人。”

  “──是的,陛下,遵照您的指示。”

  希爾德此時無法判斷自己這樣的回答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她只知道這樣的回答不是選擇而是必然的結果。但是對萊因哈特來說,事情又不一樣。希爾德知道自己只不過是飄蕩在波浪間的一根麥杆,但是她下定決心,為了眼前的這個人,她要盡可能讓自己在今天晚上成為一根好麥杆。

  Ⅳ

  八月卅日。

  瑪林道夫伯爵家的管家漢斯·修德瓦掩不住從昨晚開始即徘徊在他心中的不安、懷疑與困惑的情緒。他所一直引以為傲的“希爾德小姐”,昨晚竟然徹夜未歸。早上六點,有部地面車停在門前,那位有著暗色調金髮、頭髮剪得短短的女孩,從車上一走下來的時候,漢斯立刻慌慌張張地迎了上去。

  “希爾德小姐,您昨晚到底怎麼了?”

  “我回來了,漢斯,你起得真早啊!”

  忠實的管家,對於伯爵小姐的反應,不得不再一次感到懷疑與不安。從希爾德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開始,漢斯就一直照顧著她,無時不為她的聰明和活潑感到讚歎,甚至極為推崇。瑪林道夫家的小姐和其他家“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一樣的,她從不曾胡亂地購買絲綢衣裳,或者彈彈鋼琴、順便和鋼琴老師談個戀愛,或者整天就是收集一些宮廷內外的醜聞,然後牢牢地記在腦子裡面,像是用圖釘釘住了一般。

  漢斯唯一覺得可惜的,就是希爾德不是男兒身。如果小姐是男兒身的話,那麼今早恐怕早就當上國務尚書或者元帥了。

  當今那些大貴族的子弟中,論聰明、論秉性,甚至還沒有人能及得上小姐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希爾德小姐”不僅當上了平凡男子絕不可能就任的大本營幕僚總監,而且“伯爵大人”也當上了國務尚書。瑪林道夫家過去在貴族界、社交界當中,一直沒沒無聞,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時候,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樸實、平凡、徒有貴族之名的家族。但這樣的一個家族,今日卻成為支配宇宙權力體制的中樞。這一切都是因為希爾德小姐的功勞。但這麼了不起的小姐,為何昨晚徹夜不歸,而且還一副發愣的樣子呢?這是漢斯的記憶裡面,從未曾有過的事。

  但漢斯的觀察事實上並不全然正確。因為發愣的樣子是希爾德故意裝出來的。因為她不知怎地只覺得羞澀,無法正面迎向忠實管家的臉孔。她刻意地放輕腳步,走向二樓的臥室,淋浴一番之後,換好衣服,七點三十分便下樓走向餐廳。

  此時佛朗茲·瑪林道夫伯爵已經在餐桌旁就座了。如果自己此時刻意避開早餐的話,那麼可能會使父親更加擔心,但是一旦入座,就一定得要面對父親了。希爾德於是發揮自己最大的演技,向父親打過招呼之後,便開始把早餐的食物,送自己那毫無食欲的胃裡面。

  忽然,父親出聲對著希爾德說:

  “昨晚,是和陛下在一起是嗎?希爾德?”

  輕緩又溫和的聲音,在希爾德的腦子時引起不斷的迴響。希爾德看著湯匙從她的右手落下,湯盤裡的湯濺到下巴的高度。

  “瑪林道夫伯爵除了誠實之外,沒有任何的長處。今日的地位,還因為沾了女兒的光。”

  希爾德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對父親如此嘲諷的人,其實是錯誤的,因為瑪林道夫伯爵的誠實,是有外表不華麗但內涵深厚的知性與洞察力作為底襯的。貴族社會的桎梏極為苛刻,但他並未對希爾德的才能加以限制,光就這一點,他人就應該可以看出伯爵真正價值的所在了。

  “爸爸,我──”

  父親看著女兒的面容,透露著些許的寂寥,但也浮現著慈祥、理解的神情。

  “嗯,我明白,我想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不說沒關係,我只是想要確認一下而已。”

  “對不起,爸爸。”

  這句話並是因為希爾德做了什麼壞事,只是她面對她所敬愛的父親,除了“對不起”之外,再也沒有辦法說其他的話了。她的表達能力,彷佛突然乾涸了。

  此時一陣腳步聲在餐廳外響起,打破了父女之間的沉默。漢斯搖晃著他巨大的身軀,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伯爵大人!老爺!門口有客人──”

  漢斯喘著氣,胸腔急遽地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向主人報告客人的身分。

  “我打開門一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竟然就站在門外,他說無論如何希望能和伯爵大人與小姐見面──”

  伯爵將視線轉移到女兒的身上。這位被人稱為智謀可抵整個艦隊的武力而且貌美的幕僚總監,緊緊抓住餐巾的一角,眼睛直盯著湯盤,身體一動也不動。

  “希爾德──”

  “──爸爸,我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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