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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除了楊威利以外,憑什麼我還得要聽其他人的命令?我總有權力選擇要讓誰對我發號施令吧?這不就是所謂的民主主義,不是嗎?”

  他於是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抓住大玻璃杯,可是他的手一搖,玻璃器皿和威士忌酒瓶便和桌子表面猛力地相互撞擊,波布蘭那充滿酒精的綠色眼眸注視著他眼前所發生的情景,於是又重新拿起一瓶酒,正打算要打開瓶蓋的時候,尤里安用他的兩隻手按住了波布蘭,就在他正極力搜索卻找不到應該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經過了大約三秒半鐘,亞典波羅這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波布蘭中校,我先向你正式報告吧。楊威利元帥過世以後,由尤里安接替成為我們的指揮官。”

  一聽到這句話,擊墜王的眼中射出一道綠色電光,洞穿了尤里安和亞典波羅。

  “所以我先對你說明白。波布蘭中校,今後不得再有對尤里安的指揮權抱有任何異議,或者再有任何損傷司令部威信的言行舉止。就算尤里安允許,我也絕對不允許的。”

  “……”

  “不服嗎?如果不服就離開伊謝爾倫,凡是不能幫助尤里安的傢伙,沒有必要請他留在這裡。”

  “──不,沒有不服。”

  經過瞬間的沉默之後,波布蘭回答了這句話。接著他用兩手扶著桌子的邊緣,搖搖晃晃地用力伸著他的腳,好不容易終於成功地站起來了。

  “對不起哪,尤里安。比起我們,你的心境更是不好受吧。”

  此時的奧利比·波布蘭或許想這麼說吧,但是他並不是一個會將這種話說出口的人,他只是沉默地走向浴室,大約經過二十分鐘之後,才又出現在尤里安他們的面前。臉色仍然很不好,但是服裝儀錶已經完全整理妥當了,他看著尤里安,然後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一個禮。

  “你好,司令官,從現在開始,我會徹底洗心革面,今後也請你不要嫌棄──”

  從那次以後,波布蘭再也沒有在他人的面前失去理性,而且也從未再怠忽過他身為一個空戰隊長的職守。

  “要接受才幹考驗的,不只尤里安一個人,我們全體的人,在失去楊威利之後,是否仍然能夠保持我們原來的希望、統一和計劃性,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歷史這樣的質問。”

  亞典波羅對於往事的追述,等於是將殘留在伊謝爾倫上的年輕一代,所抱持的意識加以整理,他所表現出來的敘述並無過與不及之處。在永遠地失去了楊威利這個巨大的支柱以後,他們這些環繞在尤里安四周的人,都必須要重新自我質問,自己還朋其他的人究竟是為什麼而戰。即使亞典波羅所說的豪語“俠氣與醉狂”是出自他的真心,但是至少這句話所導致的結果是不能夠加以漠視的。

  ***

  尤里安有一天對亞典波羅說出了一個想法。

  “什麼?要讓帝國制定憲法?”

  亞典波羅一聽見尤里安所說的話,立即將心中所感受到的驚愕叫了出來。但是再仔細一想,這確實是在眾多的選擇當中,一個相當有力的作法。無論如何,“憲法”應該可以成為由君主專制邁向人民主權的一個里程碑,不管它的內容是如何地不民主。

  “說的也是呀!我們也並不是非要採取急進的作法不可。如果能夠以由立憲制度,慢慢地征服銀河帝國的話,也未嘗不可呢!”

  如果只是用說,那麼就太簡單了,尤里安在內心裡面苦笑著。不過,尤里安的心裡面並沒有非要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與壓倒性的銀河帝國大軍作戰,來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相當。尤里安的思考方式受到楊威利的影響,但是同時也具有楊艦隊全體所特有的精神色彩。因為,唯有將健全的民主共和政治這個思想遺產,成功地流傳給後世之後,“俠氣與醉狂”的豪語才算是真正的畫下句點。

  讓銀河帝國本身的體制由專制國家轉換成立憲國家,如果能夠做到這樣的話,或許就可以更有效率地促使全人類社會成為單一國家的日子早些來臨也說不定。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奪取了單一的民主共和政體,然後使它變質成為一個單一的專制國家,把這個程式反過來的話,難道就沒有辦法做到嗎?

  當尤里安循著這樣的思緒前進的時候,腦子裡面的思考路線好像被什麼給絆住了,但是他還未能確認那是什麼,在沉默了數秒鐘之後,亞典波羅轉換了話題。

  “對了,尤里安,喔──不是,敏茲司令官,以現在的時間點而言,皇帝舉大軍來攻伊謝爾倫回廊的可能性,還是很低嗎?”

  “我個人是這樣認為。費沙回廊現在已經成了全宇宙的新中樞,皇帝應該正在努力地從事全宇宙體系的重編工作吧!”

  “不過,皇帝是嗜戰的。在他厭倦了和平之後,可能就會以完成宇宙統一為藉口,開啟戰端,不是嗎?”

  “我想應該不至於會這樣吧。如果楊提督還健在的話,或許會刺激皇帝的戰鬥意志也說不下,但是──”

  但是如果對手尤里安·敏茲的話,尤里安心想,皇帝就不太可能會有什麼戰鬥意志了。這種相當事實上並不是尤里安的自我嘲諷,而是對於自我的客觀體認。楊在尚未領導艾爾·法西爾的撤退行動之前,一直是默默無名的,現在的尤里安也是一樣,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的權威性,也沒有任何的影響力。如果說一定要分個差異的話,只是尤里安可以借用已故指導者的名號,但是楊不行。尤里安早已認識到自己是永遠沒有辦法及得上楊的。不過,或許正因為他對於自己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踏向未來的腳步,才能夠經常地表現出有目標且具安定性也說不定。

  ***

  此時的菲列特利加·G·楊,正在她的房間裡休息。她那顏色像是榛果一般的眼眸,凝視著放在床邊桌上的相片──她死去丈夫的相片。

  在相框裡面的楊威利,彷佛正綻放著稍微有些羞赧的微笑,回視著菲列特利加。她回想起與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楊威利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初出茅廬與與人頭地或是功績彪炳等形容詞絕緣的年輕軍官。從第一次見面到最後分離的這十二年裡面,在心頭累積了不知多少的往事回憶,然而留在腦海裡的記憶之多與思念之深,遠遠超越了所擁有的這些事實。

  他當時是艾爾·法西爾駐留艦隊當中被遺留下來的中尉,被賦予了重大的責任,雖然一副想要緊閉著嘴唇的表情,卻仍默默地將三明治送到嘴邊。後來順利地從帝國軍的手中逃脫,平安無事地回到海尼森行星宇宙港的時候,菲列特利加一面用眼角看著相互擁抱的父母,一面四處搜尋著那位“被遺留的中尉”的身影。最後終於在群眾當中發現了他,但是在一日之間被捧為英雄的他,滿臉困擾為難的表情,一直佇立在大眾傳播媒體的包圍當中,她甚至沒有辦法可以靠近他。而且,不久之後,她的父母就已經在呼喚她了。當時她十四歲,那一次對菲列特利加來說,是“剛開始的結束”──

  如今的事態對於楊威利來說,或許也有些無可奈何也說不定,自己的妻子坐上了革命政權的首席,自己的養子成了革命軍的司令官,而自己本身早成了民主共和政治的守護神,連死了都還有義務要在精神上拯救他們,並且還要擁護他們革命的正當性。

  “連死了都還要叫你工作,你大概想要這麼說吧,是不是呢?不過,如果你還健在的話,那麼我們就不會被賦予這樣沉重的任務了呀!”

  這樣想著,菲列特利加心裡明白,這樣的邏輯論調,其實也是從楊那裡學來的。

  “全部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哪,楊威利,全部都是因為你。我之所以會成為軍人是因為你。帝國軍為了增加一個軍事據點而建造的伊謝爾倫,曾幾何時竟然成為民主主義的最後一個堡壘也是因為你。而大家之所以會永遠留在這裡,繼續追逐慶典的夢,也都是因為你。你知道嗎?如果你自覺這都是你的責任,那麼就快快活過來吧!”

  當然,死者是不可能再重回到人世間來的,而此時還活在世上的人,也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流逝的光陰絕不可能逆回。

  楊在生前的時候曾經說,正因為如此,光陰其實比價值一兆的寶石還要來得寶貴,而且生命也不應該隨隨便便地拋棄。對於一些主張靈魂不滅、生死輪回而輕視肉體死亡的宗教,楊經常以他獨特的表達方式批評說,如果死亡真如他們所說一般那麼樣美好的話,他們怎麼不讓自己走進死亡試試看呢?又沒人會攔著他們。偏偏眷戀人世的,就是抱持這種觀念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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