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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卡介倫夫人自丈夫那裡得知尤里安的請求後卻拒絕了他。她那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帶著沉靜的表情對尤里安說:“尤里安,這是你的責任,也是義務。你是楊威利家族中的一員,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出面呢?如果你不肯說,到時候一定會後悔的。”

  尤里安不得不承認卡介倫夫人是對的,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楊威利的死訊應該由自己告訴楊夫人才對,誰也無法代他去做。明知如此,他卻仍環視著眾將官們。卡介倫顯得有點驚惶失措,先寇布則輕輕地搖了搖頭,梅爾卡茲則半閉著眼不說話,亞典波羅動了動嘴唇,卻也沒有說話。尤里安看著他們,“拜託啊!”這幾個字也無力說出來。他歎了一口氣,呼吸開始不規則起來。

  尤里安想像著自己去敲夫人的房間,然後和她即將開始的對話,他實在無法面對這痛苦的一刻。夫人會問他:

  “什麼時候回來的?尤里安回來得好早啊!”

  眼前浮現出楊夫人的笑容和聲音,面對這一幕,他該如何回答呢?講幾句毫無意義的話?突然間,一句清晰的聲音,從聽覺神經直通往心臟。

  “他死了──?”

  尤里安顫慄起來。菲列特利加灰色的眼眸,彷佛要刺穿他的身體,檢視他的記憶畫廊內似的,他的聲帶顫動著。良久,年輕人終於發出壓抑的聲音。

  “您怎麼會這樣想呢?”

  “因為你吞吞吐吐的樣子,絕不會是其他的事啊。是不是?他已經死了──”

  尤里安張開嘴巴,那些話不聽使喚地奪口而出:“是!沒錯。楊提督亡故了!為了會見皇帝,遭地球教餘黨的暗殺──我想救他,卻來不及了!對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是運回他的遺體而已!”

  “──尤里安,如果你是一個騙子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不必相信你的報告了。”

  菲列特利加的聲音彷佛在解讀楔刻於黏土板上的古代文字。

  “我好像早就有這種不安的感覺了!卡介倫中將避不見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樣──”

  菲列特利加的聲音斷斷續續,一條巨大的海龍似將從意識和感性的海溝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覺全身緊張起來。菲列特利加視線落向地板。

  在她放聲痛哭之前,我該不該回避呢──尤里安心裡這樣想。

  菲列特利加抬起頭,臉上沒有淚痕,但該有的生命氣息和現實感似乎都已被悲傷的海綿吸幹了。

  “他啊,並不是該這樣死去的人哪,他應該有他自己的死法啊。”

  ──在過去,戰亂結束已是長達一代以上的和平時代裡,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頗具的軍人,但親眼證實的人很少,也從未聽過他吹噓自己的武勳。年輕的家人對他寄予七分愛情和三分淡然,他就這樣過著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著一把大搖椅,連吃飯的時候都坐在那裡讀書,靜靜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時間彷佛靜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戲的孫女兒,從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丟了進來,球滾到老人腳旁。以前,老人總會緩緩彎下腰,撿起球來給她,但這次他卻像沒有聽見孫女聲音似地,動都不動一下。孫女兒走上前去,撿起球來,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臉,覺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說些什麼。

  “爺爺──”

  沒有回答,陽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臉上,孫女抱著球,跑到客廳大聲報告。“爸爸!媽媽!爺爺好奇怪啊!”聲音傳得好遠好遠,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恆的靜謐像海潮一般,慢慢淹過老人的臉──

  菲列特利加認為,這種死法才適合楊威利。這幅影像宛然是現實中真實發生過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楊總是站在最前線與強大的敵人交戰,要不便是倍受陰謀的中傷。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經歷過在千鈞一髮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經驗。但她一直在想,為什麼自己無法在丈夫遭遇不幸死亡之前,將他救出?

  “不過,或許這種死法才適合他吧!如果真的有天堂,他在那兒見到比克古元帥時,也定會覺得汗顏吧。元帥將身後事委託給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時候,也追隨而去了──”

  菲列特利加的舌和雙唇不再動了,在喪失血氣的皮膚底下,海龍仍然遊動著。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後的壓抑,低聲說道:“尤里安!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下。等我鎮定下來,我會去看他──”

  尤里安順從地離去了。

  Ⅴ

  伊謝爾倫要塞中,陽光黯淡下來。盛大熱鬧的慶典結束了,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鐘聲響徹雲霄。

  現在,伊謝爾倫要塞完全沉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無疑問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動搖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亂氣流,將會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幹部們沒有一個人被准許放縱於這波悲傷的狂流中。他們必須對外宣佈楊去世的消息,舉行喪禮,並設法彌補組織上所空出來的大洞──地位以及居於這個地位所須負起的責任,是何其殘酷啊!

  在往伊謝爾倫的葬儀行列中,就像先寇布曾經提過的,關於楊的後繼者之事,亞典波羅揚起聲音對尤里安說道:“人類並非為主義或是思想而戰,而是為了實現主義或思想的人而戰;也不是為革命而戰,而是為了革命家而戰!我們不管是以哪個立場遵奉楊提督的遺志繼續抗戰,我們之中必須有人代理提督的職務。”

  停止戰爭──亞典波羅並沒有做這個選擇,當然,尤里安也沒有。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推選出一位領導者!”

  “政治上的領導者也需要吧,羅姆斯基醫師已經死了。”

  亞典波羅難道忘了這一點嗎?尤里安感納悶。但是倡言以俠義和醉狂革命的青年軍官,並沒有顯露存疑的表情。他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政治的領導者已經決定好了。

  “那──這個人是誰?”

  “菲列特利加·G·楊啊!”

  驚愕之情以各種形式被表達了出來,而這時,尤里安的眼前浮現的是菲列特利加那灰色的眼眸。

  “當然,我還沒有向楊夫人提這件事。在這一兩天之內,我將會提出請求的,現在先等她恢復平靜後再說吧!”亞典波羅繼續說道:“將來誰會成為楊提督的政治接棒還不知道,而目前也只有她了。這對已故的羅姆斯基醫師是有些過意不去,但楊夫人的知名度高,也可期待有朝一日共和主義勢力能得到共鳴,這些方面都遠遠勝過已故的羅姆斯基醫師。雖然楊夫人在政治上的見識和手腕比不上逝去的偉人,可是眼前只要有人不比羅姆斯基差就好了,不是嗎?”

  尤里安沒有立刻回答。亞典波羅的意見固然切中核心,但在這種情形下接任之事,菲列特利加能接受嗎?她會不會認為這是將她自己的權力植基於丈夫的遺體之上,而加以拒絕呢?判斷未明之前,尤里安看看亞列克斯·卡介倫。

  回視著青年的視線,軍政及補給專家開口說道:“亞典波羅難得說對了一件事。就政治上的觀點而言,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事實上,為使民主共和政體的正統繼承人得到大眾認同,我們除了推選楊夫人擔任政治代表之外,實在沒有第二人選了。當然,倘若當事人拒絕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我認為她一定會拒絕的。她一直都是擔任輔助的角色。要自己接替上司的地位,可能──”

  “尤里安,你聽著,所謂政治上的形式或法制,自第二代才開始有約束力。第一代是下定形式或法制的立場。”卡介倫挺身向前。

  楊威利生產的地位相當於民主共和勢力的政治代表,在他死後,楊夫人繼承他的地位,也是世襲的一種形式,亦即將地位財產私人化了。但是,生前的楊一向都拒絕接受這個地位,因此,他的態度反而變成承認其妻菲列特利加在政治上的正常地位了。楊在政治上所留給妻子的遺產,不論在形式或法制上,都不單是徒具其名而已。

  “您說得沒錯,這樣做是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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