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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二十二

  權力有其極限,即使最有權力者也無法突破這個極限而不傷害自身。政府的統治藝術就是判斷這個極限位於何處。濫用權力是致命的罪惡。法律不是復仇的工具。你不能以之威脅任何人,卻不接受其帶來的後果。

  ──摘自由史帝加注釋的《穆哈迪論法律》

  ***

  加妮透過泰布穴地下麵的裂隙,凝視著清晨的沙漠。她沒有穿蒸餾服,所以覺得自己在沙漠中很沒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隱藏在她身後高聳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無論走到哪裡,她心裡總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轉了個身,看見某件始終在那裡的東西。一陣疼痛從肚腹襲來。生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克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獨自分享這個時刻。

  正是黎明時分,大地一片靜謐。光影在沙丘和遮罩牆山臺地間流動著。陽光從高高的懸崖上傾泄而下,將湛藍天空下伸向無盡遠方的單調的沙漠景象猛地拽到她眼前。風景單調淒涼,和她自從知道保羅瞎眼後鬱鬱寡歡的心情非常合拍。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兒?她心想。

  這不是一次發現之旅。除了給她找一個生孩子的地方,保羅在這兒什麼也找不到。這次旅行還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個特雷亞拉克斯侏儒;死靈,海特,也可能是鄧肯·艾德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會領航員、大使;凱斯·海倫·莫希阿姆,他所仇視的比·吉斯特姐妹會聖母;麗卡娜,奧塞姆那奇怪的女兒,似乎處於衛兵的監視之下;史帝加,她的耐布舅舅,還有他可愛的妻子哈拉赫……以及伊如蘭……阿麗亞……

  風聲穿過岩石,伴著她的思緒。沙摸的白天變得黃上加黃,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為什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組合在一起?

  “我們已經忘了‘同伴’這個詞的原意。”對她的疑問,保羅回答道,“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同伴。”

  “可他們有什麼價值?”

  “你瞧!”他那雙可怕的眼窩對著她,“我們已經喪失了清晰單純的生活觀念。無論什麼,只要它不能用瓶子裝起來,不能擊打、刺戳或者儲存的話,我們就覺得它沒有任何價值。”

  她委屈地說:“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親愛的。”他說,溫柔地安撫著她,“我們在金錢上是如此富裕,可生活上卻非常貧乏。我真是個邪惡、固執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這話同樣是真的。我的雙手在時間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試圖創造生命,卻不知道生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

  然後,他撫摸著她的肚腹,那個新生命的棲息地。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把雙手放到肚皮上,顫抖著。她後悔懇求保羅帶自己到這兒來。

  沙漠狂風攪起一股難聞的氣味。是懸崖底部的固沙植物發出來的。弗瑞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難聞的氣味,說明此刻不是吉時。她面朝狂風,發現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條沙蟲。它慢慢挪動著,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間遊動著,一路拍打著沙礫。接著,它聞到了對它來說是致命毒藥的水汽,於是一頭拱進沙下。

  沙蟲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經是阿拉吉斯星的精神和靈魂,現在卻變成了毒藥。水帶來了瘟疫。只有沙漠是乾淨的。

  下面來了一隊弗瑞曼工人。他們攀進穴地的中門,腳上沾著泥漿。

  腳上沾著泥漿的弗瑞曼人!

  在她頭頂上,穴地的孩子們開始唱起晨歌,悠揚的歌聲飄出上面的入口。歌聲讓她覺得時間飛逝,迅捷如鷹。她顫抖起來。

  憑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羅到底看到了什麼風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個惡毒的瘋子,一個厭倦了歌聲的獨夫。

  她發現天空已經變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雲彩像光滑白潤的光束。卷裹著沙子的狂風劃過天際,在上面鏤刻下一些古怪的圖案。南面一線閃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這一線白色,這個傍晚頓時變得與眾不同了。

  她讀出了這個信號。弗瑞曼人有句老話: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露的嘴。風暴就要來臨,巨大的風暴。她感到了預示風暴的陣陣微風,揚起沙丘,打著她的臉頰。風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裡的臭水味,浸濕的沙地味兒,隧石燃燒的焦味兒。這種風暴會帶來水,正因為這個原因,憎惡水的夏胡露才會送出這種難聞的風。

  鷹也飛進她所在的岩縫,尋找躲避風沙的安全之處。都是和岩石一樣的褐色,翅膀則是深紅色。真想和它們在一起啊。它們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卻沒有。

  “夫人,風沙來了!”

  她轉過身,發現死靈在穴地的上端入口處叫她,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弗瑞曼式的恐懼。俐利落落的死沒有什麼,還能把屍體的水留給部族。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復活的某種東西……

  風沙抽打著她,把她的臉龐刮得紅撲撲的。轉頭一看,只見可怕的沙塵直沖天空。風沙肆虐的沙漠變成了茶褐色,躁動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羅告訴她的拍打海岸的浪頭。

  她轉念一想,覺得沙漠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與永恆相比,哪怕沙浪在懸崖上拍得再響,也不過像一口煮開的小鍋罷了。

  但對她來說,沙暴已經充斥於整個宇宙。動物全都躲起來了……沙漠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沙漠自己的聲音:被風卷起的沙礫摩擦著岩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洶湧的狂風發出尖嘯;一塊巨石從山頭猛地滾落下來──砰!視線以外的某個地方,一條蠢笨的沙蟲翻翻滾滾,一路拍打著沙漠,儘快逃回自己乾燥的深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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