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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九十駝,斯凱特爾想。毫無疑問,這是一大筆財富。在許多星球上,買法羅克的陋室所花的錢能買下一座宮殿。但宇宙間的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駝”也不例外。比如說,法羅克知道香料的這一計量單位的出處嗎?一峰駱駝最多只能載一駝半香料,這一點,法羅克想過嗎?不可能想過。法羅克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說過駱駝,也沒有聽說過地球上的黃金時代。

  法羅克開始說話了,音調和他兒子九弦琴的旋律奇怪地吻合。“我有一把嘯刃刀,還有十升水環,以及我父親傳下來的長矛,一套煮咖啡用具,一隻記不清年代的古舊的紅色玻璃瓶。我們的香料中有我一份,但我沒有錢。我很富有但自己卻感覺不到。我有兩個老婆:一個長相平平可非常愛我。另一個愚蠢而固執,卻有天使般的長相和身材。我曾經是一個弗瑞曼耐布,一個沙蟲騎士,一個沙漠和怪獸的征服者。”

  庭院另一面的年輕人手下的旋律加快了節奏。

  “許多事我都一清二楚,想都不用想。”法羅克說,“我知道沙地深處有水,是被小製造者封在那兒的。我還知道我們的祖先用處女為犧牲祭祀夏胡露……但被列特·凱恩斯禁止了。有一次我還在一條沙蟲嘴裡見過珠寶。我的靈魂有四道門,每道門我都非常熟悉。”

  他沉默了,沉思著。

  “然後,那個亞崔迪人和他的巫婆母親來了。”斯凱特爾說。

  “那個亞崔迪人來了,”法羅克同意道,“那個在我們的穴地被稱作友索的人,我們私下裡都這樣叫他。我們的穆哈迪,穆哈迪!他發動聖戰的時候,我和一些人曾經有過疑問:‘我們為什麼要去打仗?那兒和我們毫不相干。’可其他人去了──都是年輕人,我的朋友,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回來的時候談到了魔法,還有這個亞崔迪救世主的超凡魔力。他和我們的敵人哈肯尼人作戰。曾許諾給我們幸福樂園的列特·凱恩斯也賜福予他。據說這個亞崔迪人還打算改變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宇宙。他是一個能使金花在夜晚綻放的人。”

  法羅克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掌。“人們指著一號月亮說:‘他的靈魂就在那兒。’於是他就成了聖穆哈迪。我真搞不懂。”

  他放下手,目光穿過庭院,看著自己的兒子,“我腦子裡沒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只在心裡,在肚子裡。”

  音樂的節奏更快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參加聖戰嗎?”老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斯凱特爾,“我聽說那兒有種名叫大海的東西。一直生活在我們的沙丘星上,大海這種東西真是難以想像。我們沒有大海。沙丘上的人們也從不知道大海。我們有捕風器,我們收集水,因為列特·凱恩斯承諾會有大變化……穆哈迪揮揮手就能帶來的大變化。我可以想像有活水流動的暗渠明渠,根據明渠,我還能大致想像出河。可大海是怎麼回事?怎麼也想不出來。”

  法羅克看著後院那半透明的遮棚,似乎想弄清楚外面的宇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海。”他說,聲音很低,“我腦子裡無法描繪出它的景象。我認識的人看見了這個奇觀。可我認為他們在撒謊,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所以我報了名。”

  年輕人的九弦琴發出最後一聲高音,然後又彈起了一首新曲子。節奏怪異,起伏不定。

  “你找到大海了?”斯凱特爾問道。

  法羅克沒有作聲,斯凱特爾還以為老人沒聽到他的話。音樂在他們身邊盤繞,忽而升起,忽而落下,像漲漲落落的潮水。聽得斯凱特爾喘息起來。

  “是日落的時候。”法羅克停了一會兒說,“從前的畫家也許可以畫出那樣的日落。畫裡有紅色,和我這個瓶子的顏色一樣。可實際上它是金色的……還有藍色。是那個我們叫做英菲爾的星球,我帶著軍團在那兒打了勝仗。我們從山裡出來,穿過一片濃重的水霧。那麼重的水汽,我簡直無法呼吸。就在那兒,在我腳下,我看到了朋友們說過的東西:好大的水,看不到邊,看不到頭。隊伍從高處沖下去。我涉進水裡,喝了個飽。苦極了,讓人不舒服。但我從來沒忘記那種奇觀。”

  斯凱特爾發現自己也和老人一樣,對自然的奇跡肅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入海水。”法羅克說,一邊低頭看著瓷磚地板上的水生物圖案,“沉下去時是一個人,重新浮起來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記起了並不存在的過去,我用這雙可以接受一切──所有一切的──新的眼睛看著周圍。我看見水中有一具屍體……一個被我們殺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面上漂浮著一段木頭,是一截燒斷了的大樹。現在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那段木頭,一端被火燒得黢黑。水裡還漂浮著一片衣服,只能算一塊黃色破布……撕爛了,污穢不堪。看著這些東西,我知道它們為什麼來到我眼前──為了讓我看見。”

  法羅克慢慢轉過身,看著斯凱特爾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他說。

  這老傢伙嘮嘮叨叨,可還不乏深刻,斯凱特爾想。他說:“我看出來了,那次經歷深深影響了你。”

  “你是特雷亞拉克斯人。”法羅克說,“你看見過許多大海。我只看見過那一個大海,但關於海,我卻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斯凱特爾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於大海。”法羅克說,“當我濕淋淋地從水裡出來的時候,發現奇紮拉·塔弗威德①站在旁邊。他沒有走進大海,他站在沙灘上……潮濕的沙灘……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樣,害怕大海。他看著我,那種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我變成了一隻海洋生物,讓他感到害怕。大海讓我癒合了聖戰帶來的傷痕,他看到了這一點。”

  ①奇紮拉教團成員可稱為奇紮拉,後面加上姓名以便區分。(譯者注)

  斯凱特爾發現在老人敘述的過程中,音樂停止了。可讓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九弦琴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

  法羅克強調地說:“每道門都有衛兵把守,根本沒辦法進入皇宮。”好像這句話跟他剛才說的那些事兒有關係似的。

  “可這恰恰正是皇宮的薄弱環節。”斯凱特爾說。

  法羅克抬起頭,望著他。

  “有一種辦法可以進入皇宮。”斯凱特爾解釋說,“大多數人不相信這一點──但願皇帝同樣不相信──都認為反叛者只能通過別的途徑進去……這一點對我們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著自己挑選的這張臉的異于常人之處。那位樂師的沉默讓他心裡十分不安:意味著法羅克的兒子所發送的信號已經傳輸完畢?那種音樂肯定是秘密信號,他斯凱特爾的神經系統接受了這種信號,只要到了某個恰當的時機,資訊就會被植入他腎上皮質的密波翻譯器所啟動。現在,信號傳輸已經結束,他成了一個容器,攜帶著他自己一無所知的內容,滿滿地盛著各式各樣的資料:阿拉吉斯密謀集團的每一個支部,每個參與者的名字,每次聯絡的暗語……一切重要資訊盡在其中。

  有了這些資訊,他們就能將阿拉吉斯煽動起來,捕獲一隻沙蟲,在穆哈迪勢力之外的某個地方開創自己的香料文化。他們可以打破香料壟斷,擊敗穆哈迪。有了這些資訊,他們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個女人在我們這兒。”法羅克說,“你現在想見見她嗎?”

  “我已經見過她了。”斯凱特爾說,“而且仔細研究過她。她在哪兒?”

  法羅克啪地撚了個響指。

  年輕人拿起三弦琴,撥動琴弦,塞繆塔音樂頓時輕輕響起。彷佛被音樂牽動一般,一位元裹著藍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從樂師身後的門洞緩緩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雙伊巴德香料藍的眼睛呆滯無神。這是一個弗瑞曼人,染上了香料癮,同時又沾染了來自外星的惡習。她完全沉醉于塞繆塔音樂之中,如癡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奧塞姆的女兒。”法羅克說,“我兒子給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個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勝利毫無意義。塞繆塔音樂奪走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

  “她父親不知道嗎?”斯凱特爾問。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法羅克說,“她每次來訪,我兒子都會給她提供一套虛假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他。她家裡的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非常不滿,因為我兒子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不過,他們倒也不會干涉。”

  音樂嫋嫋,漸漸停了下來。

  樂師做了個手勢,年輕女人於是過來緊挨著他坐下,低頭傾聽著他的喃喃細語。

  “你對她有什麼打算?”法羅克問。

  斯凱特爾又一次仔細查看著後院,“屋子裡還有別的人嗎?”他問。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法羅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打算對這女人怎麼樣。我兒子很想知道。”

  斯凱特爾右臂一擺,似乎準備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隻閃閃發亮的尖利飛鏢從他的袍袖裡射出,悄無聲息地射在法羅克的脖頸上。沒有一聲叫喊,連身體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不出一分鐘,法羅克就將死去,但他卻絲毫動彈不得,被飛鏢上的毒藥定住了身形。

  斯凱特爾慢慢站起來,朝瞎眼樂師走去。飛鏢射進他的身體時,他還在和那個年輕女人呢喃細語。

  斯凱特爾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臂,輕輕扶起她,沒等她發現,迅速變了一副面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著他。

  “怎麼回事,法羅克?”她問。

  “我兒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凱特爾說,“來,我們到後面去。”

  “我們談得很開心。”她說,“我已經說服了他去買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眼睛,變成一個健全的男人。”

  “難道我就沒反復勸過他嗎?”斯凱特爾說,一邊催促她朝屋後走。

  他驕傲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和那張臉是如此和諧。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個老弗瑞曼人的聲音,這個人現在肯定已經徹底死了。

  斯凱特爾歎了口氣。至少這次殺戮進行得很仁慈,他對自己:說,而且,那兩個犧牲品也知道他們在冒什麼風險。但這個女人嘛,倒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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