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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您是保羅·亞崔迪公爵。”那人啞著嗓子回答道。

  他對保羅的態度似乎過於順從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薩督卡對今天所發生的這種事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保羅意識到:除了勝利,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而這本身就可能是個弱點。他把這個想法暫且拋開,等日後訓練他自己的軍隊時再加以考慮。

  “我要你給皇上捎個口信。”保羅說。他以歷史悠久的標準措辭口述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親戚,對立法會做出保證,並發誓一定會遵守協約:如果皇上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這裡來,我會以我自己的性命擔保他們的人身安全。”保羅舉起戴有公爵璽戒的左手給那個薩督卡看,“我以公爵的名譽發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瞥了一眼葛尼。

  “沒錯。”保羅說,“除了亞崔迪家的人,還有誰能擁有葛尼·哈萊克的忠誠?”

  “我會把口信帶到的。”薩督卡說。

  “帶他到我們的前沿指揮所,再送他去皇上那兒。”保羅說。

  “是,老爺。”葛尼示意衛兵服從命令,隨後帶著他們走出大廳。

  “加妮和你母親已經到了,”史帝加說,“加妮因為悲傷過度,想單獨待一會兒。聖母則提出來要在那間古怪的房子裡歇一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母親非常懷念那個她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星球。”保羅說,“在那裡,水從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無法穿越。”

  “水從天上落下!”史帝加輕聲說。

  剎那間,保羅看到史帝加如何從一個弗瑞曼的耐布變成了天外綸音的信徒,變成一個對他滿懷敬畏。只懂得服從的應聲蟲:此時的史帝加成了另一個人,遠遠不及平時的他。保羅從中感受到了陰魂不散的聖戰陰影。

  我親眼看到一個朋友變成了信徒,保羅心想。

  孤獨感突然襲上保羅心頭,他環顧大廳,留意到他的衛兵們在他面前站得多麼規矩,像在接受檢閱一般。他還能感應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充滿驕傲的競爭──人人都希望穆哈迪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來自穆哈迪,他想,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頭。他們以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們並不知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阻止聖戰。

  史帝加清了一下嗓子,說:“嗯,拉賓也死了。”

  保羅點點頭。

  右邊的衛兵突然閃到一邊,立正敬禮,給潔西嘉讓出一條道來。她穿著她那件黑色的弗瑞曼女式長袍,走起路來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樣子。可保羅注意到,這棟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當年住在這裡時的點點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的寵妃。她此刻的樣子於是帶上了幾分舊時的自信。

  潔西嘉在保羅面前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憊,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飾這種疲憊的。但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產生愛憐之心,相反,她彷佛已經無法再對兒子生出一絲感情。

  潔西嘉走進大廳,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地方總是無法與她的記憶完全相符。它依然是一間陌生的房間,彷佛她從未在這裡散步,從未和她心愛的萊托一起從這裡走過,也從未在這裡面對醉酒後的鄧肯·艾德荷……從來沒有過……沒有,沒有,沒有……

  應該有一個詞,“自發記憶”的反義詞,她想。應該有一個表示記憶的自我否定的詞。

  “阿麗亞在哪兒?”她問。

  “在外面做任何弗瑞曼乖孩子在這種時刻應該做的事。”保羅說,“殺死敵人的傷患,為收水小隊標出屍體。”

  “保羅!”

  “你必須理解,她這樣做是出自善意。”他說,“有時,善良和殘忍是一致的。真奇怪,我們以前怎麼會始終無法理解這種隱含的一致性?”

  潔西嘉瞪著她的兒子,對他身上這種深刻的變化感到極為震驚。是因為他兒子的死嗎?她猜測著。然後說:“那些人在講有關你的奇怪故事,保羅。他們說你擁有傳說中的所有神力──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因為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傳說!比·吉斯特也會問出這種問題來嗎?”保羅問。

  “不管你現在成了什麼,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我脫不了干係。”她承認說,“但你絕不能指望我……”

  “如果你有機會活億萬次,過億萬次不同的生活,你會喜歡嗎?”保羅問,“還有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傳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閱歷,還有隨閱歷而來的睿智。但是,睿智會沖淡愛,不是嗎?而且,它會讓仇恨具備新的形態。如果沒有深深潛入殘忍和善良的深淵,紮進它們的最深處,那麼,你怎麼知道什麼是無情?你應該怕我,母親,因為我就是科維紮基·哈得那奇。”

  潔西嘉突然咽喉發幹,乾咽了一口,這才說:“你從前否認你是科維紮基·哈得那奇。”

  保羅搖了搖頭,說:“我再也無法否認了。”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皇上和他的人來了。衛兵們隨時可能進來報告他們抵達的消息。站到我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他們。我未來的新娘也在他們中間。”

  “保羅!”潔西嘉厲聲說,“不要再犯你父親犯過的錯誤!”

  “她是一位公主。”保羅說,“對我來說,她是通向皇位的鑰匙,僅此而已。錯誤?既然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無法感受復仇的渴望──你是這麼想的嗎?”

  “即使報復在無辜者身上?”她一邊問,一邊在心裡想:千萬別犯我犯過的錯誤。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無辜者了。”保羅說。

  “加妮呢?她也不是無辜者?”潔西嘉朝通往官邸後半部的走廊打了個手勢。

  加妮沿著那條走廊進入大廳。她走在兩個弗瑞曼衛兵中間,卻彷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後,面罩系在一邊。她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搖搖晃晃地,一路穿過大廳,來到潔西嘉身邊。

  保羅看到她臉頰上的淚痕──她把水送給了死者。一股莫大的哀痛襲過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加妮面前,他才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他死了,親愛的。”加妮說,“我們的兒子死了。”

  保羅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撫摸著加妮的臉,感到她的臉頰已經被眼淚浸濕了。“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羅說,“但我們還會有其他兒子。我以友索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把她輕輕拉到一邊,向史帝加打了個手勢。

  “穆哈迪。”史帝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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