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我在水流聲中醒來,一時之間以為我是在和布郎26散步到洛多裡瀑布附近的午睡中醒來。但是我睜開眼睛所看到的黑暗,像我入睡時一樣可怕,而細細水流令人噁心的聲音,也不是那種後來邵塞27寫在詩裡而有名的奔騰水聲。而且我覺得很難過──不只是因為布郎和我很愚蠢地在早餐前去爬斯啟道峰下來就喉嚨痛了──而是很可怕的真的病倒了,全身酸痛,比發寒熱還嚴重得多,有痰和火在我的胸口和肚子裡面翻騰。

  26布郎(Charles Brown)文藝愛好者,後與濟慈交好,一八一八年邀濟慈前往蘇格蘭等地健行。

  27邵塞(Robert Socthey,1774─1843):英國湖畔派詩人、散文家,早期浪漫主義代表之一。

  我起身摸索著走到窗前。裡·杭特房間的門下透出一線亮光,我想是因為他上床睡覺時還讓燈點著。如果我先前也這樣做的話倒不是件壞事,不過現在再點燈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摸索著走到比更暗的房間稍亮一點的那一方室外的黑暗前。

  空氣很新鮮,充滿了雨水的氣味。我知道吵醒我的是雷聲,閃電照亮了羅馬城裡的屋頂。整個城市裡沒有燈光。我微微地將身子伸出打開的窗子,可以看見廣場上方的階梯上都被雨淋得濕亮,聖三一教堂的高塔被閃電的光映照出漆黑的輪廓。由階梯吹下來的風很冷,我退回到床邊,用一床毯子裹在身上,再拉了把椅子到窗前坐下,看著外面,想著心事。

  我記得我弟弟湯姆在最後幾個禮拜和最後幾天裡的情形,他的臉和身體都扭曲著,拚命地吸氣。我記得我母親看起來有多蒼白,她的臉在越來越黑的房間裡幾乎白得發亮。我姐姐和我只准碰碰她濕冷的手,親吻她燒燙的唇,然後退出房間。我記得在我離開房間之後用力地擦著嘴唇,一面側眼看看我姐姐和其他人有沒有看到我這個不該有的動作。

  濟慈死後不到三十個小時,克拉克大夫和一個義大利外科醫生剖開遺體,發現正如席維倫後來在給朋友信中所寫的:“……最嚴重的肺癆──兩邊肺葉完全毀壞──細胞大部分都不見了。”克拉克大夫和那個義大利外科醫生都無法想像,濟慈在最後的兩個多月裡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坐在黑暗的房間裡,望著外面漆黑的廣場,想到這件事,同時聽著我胸口和喉嚨裡的翻騰,感到痛苦如火般在體內燒灼,以及來自我心裡那些哭喊得更可怕的痛苦:馬汀·賽倫諾斯在樹上所發出的哭號,為了要寫成那首詩而受的苦──我曾經因為太虛弱和懦弱而未能完成;費德曼·卡薩德在準備死在荊魔神利爪下時所發出的吶喊;領事被迫要再次背叛而發出的悲鳴;數以千計的聖堂武士為哀悼他們的世界和他們的兄弟海特·瑪斯亭之死,而從喉間發出的號啕;布琅·拉蜜亞在想起她亡故的愛人,也就是我另一個分身時所發出的哭喊;保羅·杜黑躺在那裡強忍燒傷和記憶的折磨,同時感知到固守在他胸口的十字形時所發出的哀號;索爾·溫朝博用拳捶打著海柏利昂的土地,呼叫他的孩子所發出的慟哭,而蕾秋的嬰兒哭聲仍迴響在我們的耳朵裡。

  “該死,”我輕輕地說,一面用拳頭敲打著石頭和灰泥做的窗框,“該死。”

  過了一會,在灰白的曙光出現時,我離開了窗前,找到我的床鋪,躺下來閉一下眼睛。

  ***

  席奧·連恩總督在音樂聲中醒來。他眨了下眼,四下環顧,似乎是由夢中認出了旁邊的維生艙和這間太空船上的醫療室。席奧發現自己身穿柔軟的黑色睡衣,睡在醫療室的檢查抬上。過去的十二小時開始由席奧的零碎記憶拼湊起來:由治療艙中抱起來,裝上感測器,領事和另外一個人俯身在他上方,問他很多問題,席奧就像真正意識清醒似地一一回答,然後又睡了過去,夢到海柏利昂和那裡的城市起火燃燒。不對,不是做夢。

  席奧坐了起來,感到自己幾乎飄離了檢查台,發現他的衣服已經洗乾淨了,整齊地折好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於是很快換好衣服,一面聽著音樂聲繼續響著,有高低起伏,但一直持續著,帶著一種鬼魅般的特殊味道,讓人覺得那是有人在演奏而不是錄音。

  席奧由那段短短的樓梯走到休閒甲板,卻吃驚地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發現整條太空船是在開放狀態,陽臺伸展開來,防護力場顯然已經撤除。腳下的重力在極小的程度,足夠讓席奧站立在甲板上,但沒有更多的重力──可能不到海柏利昂上重力的百分之二十,大概只有標準重力的六分之一。

  整艘船大大敞開著。明亮的陽光由打開的門裡照進來,照在陽臺上,領事正在那裡彈奏那架他稱之為鋼琴的古董樂器。席奧認出了那位考古學家,阿讓德茲靠在打開的船身邊,手裡拿著一杯酒。領事正在彈奏一首很古老而複雜的曲子,兩手熟練地在琴鍵上快速舞動。席奧再走近了一些,準備向微笑著的阿讓德茲耳語,但隨即震驚地停下來,瞪大了眼睛。

  在陽臺外面,三十公尺的下方,明亮的陽光照著一片延展到近在眼前的地平線的綠色草地。草地上有幾小群人,輕鬆地或坐或臥,顯然是在聽領事這場即興的獨奏會。可是那是些什麼人!

  席奧看到一些又高又瘦的人,看來好像很合于天苑四的美感標準,皮膚蒼白,頭上光禿,穿著小小的藍色袍子,但在他們旁邊和後面,卻是繁多得令人吃驚的各類人種坐在那裡聽著──比在萬星網裡所見到過的種類更多:有長著毛和鱗甲的人;有身子和眼睛都像蜜蜂的人,長著複眼和觸鬚;有瘦弱得如同鋦絲雕像的人,瘦削的肩膀上長出巨大的黑色翅膀,像披風一樣包在他們身上;有顯然特別適於生活在超重力世界上的人,矮壯而肌肉結實得像南非水牛,比起來,盧瑟斯人都顯得瘦弱了;有個子矮小,手臂特長,而且長滿橘色毛髮的人,只有他們蒼白而敏感的面孔,讓他們和電影中元地球上早已滅絕的紅毛猩猩有所分別;還有其他人,看來不像類人動物,倒更像是狐猴,或是不像人而像是鷹鷲或是獅子或是熊或人猿。可是席奧不知為什麼就是馬上知道這些都是人類,儘管他們有那麼驚人的差異。他們那專注的眼神,放鬆的姿勢,以及上百種其他微妙的人類特性──細微到一個有蝶翼的母親把一個有蝶翼的孩子抱在懷裡的樣子──全都證明他們有著席奧不能否定的人性。

  米立歐·阿讓德茲轉過身來看到席奧的表情,微微一笑,輕聲說道:“驅逐者。”

  吃驚得呆住的席奧·連恩只能搖搖頭,聽著音樂。驅逐者都是野蠻人,不是這樣美麗而有時如天人般的生物,在布列西亞俘虜的驅逐者,更不用說他們夭折嬰兒的屍體,全都是一個樣子──高,不錯,瘦,不錯,但絕對更像是萬星網的標準,而不像這樣變化多端,令人眼花撩亂。

  席奧又搖了搖頭,領事的鋼琴曲漸達高潮而以一個重音結束。外面地上的幾百個人鼓掌喝采,聲音在稀薄的空氣中顯得高而柔和,然後席奧看著他們站起來,伸伸懶腰,往四面八方散去……有些很快地走過了那近得令人不安的地平線,也有的展開八公尺長的翅膀飛走。另外還有些則走向領事太空船的基座。

  領事站了起來,看到席奧,微微笑了笑。他兩手拍著這比他年輕的男人雙肩。“席奧,起來得正是時候,我們馬上就要談判了。”

  席奧·連恩眨著眼睛。三個驅逐者降落在陽臺上,把他們巨大的翅膀收攏在背後。每一個都長了很長的毛,但有不同的樣式和花紋,他們的毛皮就和任何野生動物一樣自然而真實。

  “一向都那樣好聽,”最靠近的一個驅逐者對領事說。這個驅逐者的臉像獅子──很寬的鼻子和金色的眼睛四周都是棕黃色的毛。“最後那首是莫札特的D小調幻想曲,編號KV.397,對吧?”

  “是的,”領事說:“自由人梵茲,為你介紹席奧·連恩先生,霸聯領地海柏利昂的總督。”

  那獅子的視線轉到席奧臉上,“幸會,”自由人梵茲說著,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來。

  席奧握了握手,“幸會,先生。”席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恢復艙裡,夢到這些事,但照在他臉上的陽光和握在手裡的那只厚實手掌,都讓他知道並非是夢。

  自由人梵茲轉回身面對領事,“我僅代表整個集團謝謝你的演奏。從我們上次聽你彈奏已經好多年了,我的朋友。”他四下看了看。“我們可以在這裡談,或者是到一個行政管理營區去,看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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