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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等他們由沙地裡走出來,到了山脊長著低矮金夜花和針草叢中時,馬汀·賽倫諾斯的兩眼緊盯著詩人之城的廢墟。拉蜜亞轉向左方繞過那裡,避開了一切,只走在半埋在土裡的環城公路上,其餘的路都往外通到瘠地,最後消失在沙丘之下。

  賽倫諾斯越來越落後,最後他停下腳步,坐在一根傾倒的柱子上,那裡原先是一道傳送門,每晚在田地裡工作完畢的生化人勞工都在這裡排隊傳送。那些田地現在也沒有了。原有的溝渠、運河,還有公路,現在只剩一些落石、沙中的凹陷,或是四周堆積著沙的樹樁,那些樹原先都長在水道或小徑邊。

  馬汀·賽倫諾瞪著廢墟,用他的貝雷帽抹了下臉,那座城仍然是白的……白得像由移動的沙下出現的枯骨,白得像土黃色骷髏頭裡的牙齒。由他坐著的地方看去,賽倫諾斯看到很多建築物還和他在一個半世紀前,最後一次看到時一模一樣。詩人圓形露天劇場半坍塌了,卻氣勢堂堂地立在廢墟之中,一座白色、像另一個世界來的羅馬圓形露天劇場,長滿了沙漠中的蔓草和繁茂的攀藤。那座巨大的圓形劇場頂上就是天,樓座都碎裂了──不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賽倫諾斯知道,而是在整個城撤空之後的幾十年間,哀王比利手下那些無用的安全人員以火箭、槍矛和炸藥造成的結果。他們想殺死荊魔神。他們想用死光在巨妖到草堂裡排泄穢物之後殺掉它。

  馬汀·賽倫諾斯輕笑出聲,俯身向前,突然因為酷熱和疲倦而感到頭暈。

  賽倫諾斯能看到食堂的圓頂,他曾在那裡進餐,起先是和數以百計的藝術界同志一起,後來在比利撤離轉往濟慈市後,剩下少數幾個因為各有難以理解也未顯露的原因而留下來的人,分開坐著默默進食,然後只剩他一個人,真正孤單的一個人。有次他失手掉了個杯子,回聲在畫有藤蔓的穹窿下回蕩了足足有半分鐘之久。

  (獨自和地底人③在一起,)賽倫諾斯想道,(但最後作伴的連地底人也沒有,只有我的繆思女神。)

  ③地底人(Morlocks):英國小說家H·G·威爾斯名著《時光機器》中的一族,住在地下,有如洳蛛般行動迅速,撲殺獵物。

  一陣爆炸似的聲音突然響起,十幾隻白鴿由原先是哀王比利皇宮的那堆傾倒塔樓某處壁龕裡沖了出來,賽倫諾斯望著它們在過熱的天空中盤旋飛翔,為它們能在這荒涼的邊緣地帶存活數百年而驚歎不已。

  (連我都可以做到,它們為什麼不行呢?)

  城中有一些陰影,一處處甜美的蔭涼。賽倫諾斯想著不知道那些井是不是都仍然完好,那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在人類的種船來到之前就已沉下去了的。仍然充滿了甜美的清水。他也想到那張木頭的工作臺──從元地球來的古董──是不是仍然放在他曾在那裡寫了大部分《詩篇》的那個小房間裡。

  “怎麼了?”布琅·拉蜜亞走了回來,站在他旁邊。

  “沒什麼。”他瞇起眼來抬頭看她。這個女人看起來像一株矮樹,有一大堆如黑色大腿的根,被日曬過的樹皮,和凝結在內的精力。他試著想像她精疲力竭的模樣……單是想像就讓他疲累不堪。“我剛剛才想到,”他說:“我們浪費時間千里迢迢地回時光堡去,這個城裡就有水井,說不定也儲藏了食物。”

  “啊─啊,”拉蜜亞說:“領事和我早想到這點,也討論過。死城已經遭到好幾代的掠奪,六十或是八十年前,荊魔神的朝聖者想必把商店都掏空了,水井也不可靠……地下蓄水層已經移位,蓄水池遭到污染。我們還是去時光堡。”

  賽倫諾斯對這個女人令人難以忍受的倨傲,和她在任何情況下都馬上自以為能發號施令的態度而怒氣勃發。“我打算探測一下,”他說:“說不定能省下好幾個鐘頭的來回時間。”

  拉蜜亞移到他和太陽之間,她那頭黑色鬈髮周圍亮起一圈金光。“不行。如果我們把時間浪費在這裡的話,天黑之前就趕不回去了。”

  “那你就走吧,”詩人叱駡道,對自己的話都吃了一驚。“我累了,我要去檢查一下食堂後面的倉庫。我說不定記得一些朝聖者找不到的儲藏地方。”

  他看得出那女人的身子緊繃,她必是在考慮把他拉起來,再拖到沙丘上去,他們大約下了三分之一多一點的路,還有很長的路才到山腳下,再登上往時光堡的長長階梯。她的肌肉放鬆了。“馬汀,”她說:“其他人都要靠我們。請你別把這事搞砸了。”

  他笑了起來,往後靠坐在倒下的柱子上。“去他媽的,”他說:“我累了,你明知道反正這趟差事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你做。我老了,女人。比你能想像的還要老得多,讓我留下來,休息一下。也許我會找到一些吃的東西,也許我能寫點什麼。”

  拉蜜亞蹲在他旁邊,摸了下他的背包。“你帶的就是這個嗎?你所寫的詩,《詩篇》。”

  “當然啦。”他說。

  “而你仍然覺得荊魔神會讓你寫完嗎?”

  賽倫諾斯聳了下肩膀,酷熱和暈眩感在他身邊盤旋。“那傢伙是個他媽的殺手,是個用鋼片在地獄裡做成的格蘭戴爾。”他說:“可是卻是我的繆思。”

  拉蜜亞歎了口氣,瞇眼看了看已經向山邊落下的太陽,然後回頭望著他們來時的路。她溫柔地說:“回去吧,回到山谷裡。”她遲疑了一下。“我陪你回去,然後再回來。”

  賽倫諾斯張開乾裂的嘴唇笑道:“為什麼要回去?跟另外三個老人打牌,等那只妖怪來讓我們安眠?不,謝了。我情願在這裡休息一下,做點事情。去吧,女人。你能載運三個詩人能拿的東西。”他扭動身子,將空的背包和瓶子拿下來交給她。

  拉蜜亞將那一把雜亂的帶子捏在手裡,拳頭又小又硬得有如錘頭。“你確定嗎?我們可以走慢一點。”

  他勉強地站了起來,一時因她的憐憫和安慰而憤怒起來,“我操你,還有你騎來的那匹馬,路西安④。說不定你忘了,這次朝聖的目的就是要到這裡來向荊魔神問好。你的朋友霍依特沒有忘記,卡薩德也瞭解這場遊戲,那操他媽的荊魔神說不定現在正在啃他那愚蠢軍人的骨頭呢。要是我們留在那裡的那三個人現在已經不需要食物和飲水了,我也不會驚訝。走吧,滾開。我對跟你在一起已經煩透了。”

  ④“and the hors you rode in on,Lusiar”為引自拜倫詩作之詩句。

  布琅·拉蜜亞在原地又蹲了一陣子,抬眼看他在她上方搖晃。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在他肩膀上輕觸了一下,把那些空背包和水瓶背在背上,轉開身子,她步伐之快,連他年輕時也從來沒見過。“兩三個鐘頭之內,我就會再從這條路回來。”她頭也不回地叫道,“記得到城市的邊上來等我,我們一起回時塚。”

  馬汀·賽倫諾斯一言不發地望著她身影越來越小,然後消失在西南邊的荒地裡,山脈在熱氣中抖動,他低頭看到她把水瓶留給了他,他啐了一口,把水瓶收好,走進死城等著他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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