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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11

  我在接駁船降落時醒來。海柏利昂,我想道,仍然把我的思想和殘留的夢境區分開來。

  那個年輕中尉向我們道過再見,一等艙門打開,清涼而稀薄的空氣取代了加壓的艙內悶熱之後,就率先走了出去。我跟著杭特出去,經過一道標準的碼頭,穿過防護牆,到了柏油路上。

  時間是晚上,我不知道當地時間是幾點,也不知道這個星球上的明暗界限在這一點上是剛過,或是未到,但在感覺和味道上好像都很晚了。天上下著微雨,雨中帶著海水的鹹味和潮濕植物的清香。場燈在遠處的週邊亮著,還有幾座亮著的高塔把光幕投向低低的雲層。六七名穿著陸戰隊野戰服的年輕人正在很快地將船上的貨卸下來,我還看見那個年輕中尉在我右邊三十碼處和一名軍官匆匆交談。這個小小的太空港看來像是由歷史課本裡出來的,是聖遷初期的一個殖民口岸。原始的炸坑和起降場向北方矗立的黑色山丘延伸有一哩多,裝設信號機的跨線橋和塔臺負責指引十來架軍用連絡船和在我們四周的小飛機,而起降場周圍是制式的軍用建築,裝有層層的天線,紫外線防護力場,以及一些浮掠機和飛機。

  我隨著杭特的視線望去,注意到有一部浮掠機朝我們開了過來。側邊上霸聯那藍金兩色的球形標誌在閃動的燈光中清晰可見:雨水打著這些移動向前的泡泡,又被風扇吹成一道很強的水幕,浮掠機停了下來,一個透明壓克力圓形罩打開收攏,有個人走出來,匆匆地橫過柏油路走向我們。

  他向杭特伸出手來,“杭特先生嗎?我是席奧·連恩。”

  杭特和他握了握手,朝我點了下頭。“幸會,總督。這位是約瑟夫·席維倫。”

  我和連恩握了下手,在接觸之下,一陣熟悉的感覺突然襲來。我是由領事的回憶中那種似曾相識的迷霧裡想起了席奧·連恩,回想起這個年輕人擔任副領事的歲月;也想起一個禮拜前的短暫相見,當時他在朝聖團搭乘飄浮遊艇“貝納瑞斯號”逆河而上出發前迎接過他們。他現在看起來似乎比六天前要老了很多,但搭在前額上那一綹不聽話的頭髮仍和以前一樣,還有他那副古色古香的眼鏡以及匆忙卻有力的握手方式也沒變。

  “我很高興你能撥空到這裡來,”連恩總督對杭特說:“我有好幾件事需要和總裁連絡。”

  “這正是我們到這裡來的原因,”杭特說。他瞇起眼睛來看了看雨勢,“我們大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有什麼地方是乾爽的嗎?”

  總督露出很年輕的笑容。“這裡簡直像個瘋人院,就連清晨五點二十的時候也是一樣,領事館受到了包圍,不過我知道一個地方。”他朝浮掠機比了下手勢。

  在我們升空之後,我注意到有兩架陸戰隊的浮掠機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們,可是我還是沒想到一個領地星球的總督會親自駕駛他的交通工具,而且沒有隨身保鏢。然後我想起領事對其他朝聖者說過有關席奧·連恩的事──談到這個年輕人的做事效率和自謙態度──知道這種低調行事正是這位年輕外交官的風格。

  在我們由太空港起飛之後,太陽也升起來了,炙熱陽光直射下來。低層的雲被底下迤邐向北的一帶山丘反射上來的光照出淺綠、紫色和褐色的光亮。雲層下那一帶向東的藍天,則是如我夢境中所記得的那樣令人屏息的綠色和天青色。海柏利昂,我想道,只覺得一陣強烈的緊張和興奮梗在我喉間。

  我把頭靠在流著雨水的座艙罩上,發現我在這一刻所感到的懼高和迷惑有部分來自於和資料圈之間的連接變弱了。連接並沒有中斷,目前主要還是靠微波和超光速通訊頻道,但卻從來沒覺得如此微弱──如果說,資料圈一直是我優遊其中的大海,那我現在真的有如置身淺水之中。也許用退潮之後所留下的水潭來比喻更為恰當。而在我們離開太空港的範圍和那裡的微波之後,水甚至變得更淺了。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杭特和連恩總督正在討論的事情上。

  “你可以看到那些簡陋的小屋和棚子,”連恩說著將機身稍微傾斜一點,讓我們能看清楚隔在太空港和首都郊區之間的山丘和山谷。

  說是小屋和棚子還太客氣了,在山丘和深谷裡的全是塑性纖維板、破帆布、紙箱以及破碎的泡沫乳膠等材料拼湊在一起,原本從市區開車穿過有樹林的山丘到太空港那條風景優美的七、八哩路,現在只剩為了柴火和造小屋的木料而砍光了樹木的土地,被腳踩成爛泥的草原,以及七八十萬難民躺在視線所及的每一小塊平地上。成千上萬因做早飯生火而冒出的煙飄向雲端,我也能看見到處都有動靜,孩子們打著赤腳跑來跑去,女人從必定污染得很嚴重的溪裡打水,男人蹲在空地裡,排隊等著上臨時搭成的廁所。我注意到有高高的刺鐵絲網和通了紫外線的圍欄立在公路的兩側,每隔半哩路,就看得到軍方的崗哨。在公路上和低層的飛航線上,都有排成一長列的霸軍偽裝的地面機具和浮掠機雙向來往。

  “……大部分的難民都是原住民,”連恩總督說:“雖然其中也有好幾千名從南部城市和天鷹大陸的塑性纖維農場來的地主。”

  “他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為他們認為驅逐者會侵略此地嗎?”杭特問道。

  席奧·連恩看了這位葛萊史東的助理一眼。“最初是因為聽說時塚開啟而恐慌,”他說:“大家都深信荊魔神會來殺他們。”

  “是不是呢?”我問道。

  那年輕人在座位上轉過身來看著我,“自衛隊的第三軍團在七個月前開往北方,”他說:“結果沒有回來。”

  “你說最初他們是為了要躲荊魔神,”杭特說:“其他的人為什麼也來了呢?”

  “他們在等撤離,”連恩說:“每個人都知道驅逐者……還有霸軍部隊……是怎麼處理布列西亞的。要是這種事發生在海柏利昂,他們可不想留在這裡。”

  “你知道霸聯認為疏散撤離絕對是最後手段吧?”杭特說。

  “知道,可是我們並沒有向難民宣佈過這件事。現在已經發生過幾次很可怕的暴動了。荊魔神的廟摧毀了……暴民圍攻,還有人用從牝熊大陸的礦場偷來的電漿電池。上個禮拜有幾次攻擊領事館和太空港的行動,在傑克鎮也有搶糧食的暴動。”

  杭特點了點頭,看著漸漸接近的那個城市。那裡的建築都很低矮,很少超過五層樓,而白色和天青色的牆在斜射的朝陽陽光下閃亮著。我越過杭特的肩膀看到矮矮的山脈刻著哀王比利陰鬱的面孔,臨著山谷,胡黎河曲折地流過那座古老城鎮的中央,然後河道變直,向西北流向看不見的馬轡山脈,再彎彎曲曲地流到在南方的堰木沼澤,我知道河水到了那裡會變寬,一直流到馬鬃海岸的三角洲。在經過令人悲哀的難民群集的貧民區之後,這個城市看來既不擁擠,也很平靜。但就在我們開始向河那邊降落的時候,我看到了軍方的車輛,坦克車、裝甲運兵車和武裝吉普車停在十字路口和公園裡,迷彩護罩故意啟動,使這些機械看來更具威脅性,然後我看到了城裡的難民:在廣場和巷弄裡有簡陋的帳篷,人行道上有成千的人睡臥,就像是這麼大量色彩黯淡的髒衣服,等著人來收取。

  “濟慈市兩年前的人口數是二十萬,”連恩總督說:“現在,包括那些小房子組成的市鎮在內,已經將近三百五十萬人了。”

  “我以為這個星球上還不到五百萬人,”杭特說:“包括原住民在內。”

  “一點也不錯,”連恩說:“現在你明白為什麼一切都瓦解了吧。另外兩個大城市,浪漫港和安迪米恩市住著大部分其他的難民,天鷹大陸上的塑性纖維農場都走空了,重新被叢林和火焰森林盤據,沿著馬鬃海岸線和九尾島上的農業帶,也沒有生產──或者就算還在生產,也無法把糧食運到市場銷售,因為民間交通網已經完全斷了。”

  杭特望著那條河越來越近。“政府有什麼因應措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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