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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墳墓裡空無一物。

  “唐尼爾,快過來!”

  他匆忙地奔了進來,袍子在空蕩蕩的空間裡沙沙作響,墳墓裡空無一物,沒有冬眠艙──儘管我也不這麼期待──可是也沒有石墎或是棺材,只有一盞燈照著白色的牆壁,“該死!這是怎麼一回事!唐尼爾,我以為這是西麗的墓。”

  “的確如此,父親。”

  “那她是葬在這裡了?在這天殺的地板之下?”

  唐尼爾擦了擦額頭,我登時提醒自己我可是在談他的母親,我也想起他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來適應她去世的消息。

  “沒人告訴你嗎?”他問。

  “告訴我什麼?”之前的憤怒與慌亂已經漸漸消退,“我一下登陸艇就被人催促趕到這裡,告訴我說在傳送門開啟前要先參謁西麗的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依母親的遺言將她的遺體火化,她的骨灰從家島上最高的平臺灑在大南海裡了。”

  “那這座……墓穴是做什麼用的?”我得小心的我的用詞,唐尼爾是很敏感的。

  他又抹了抹額頭,視線掃向門口,雖然群眾看不到我們,但是我知道我們已經落後日程表了,有些議員已經跑下山去,加入看臺上的達官顯要們,我遲來的悲傷不止時間不對──現在還變成了一場鬧劇。

  “這是母親的遺言,我們不過照辦罷了。”他碰了一處內壁,牆壁滑開露出一小塊壁龕,面放著一個金屬盒子,上頭寫著我的名字。

  “這是什麼?”

  唐尼爾搖搖頭,“母親留給你的私人物品,只有瑪格麗特知道裡面是什麼,但她去年冬天走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

  “好的,”我說,“謝謝你,我很快就會出來的。”

  唐尼爾瞄了一下手錶,“典禮還有八分鐘就要開始,二十分鐘之後就要開啟傳送門了。”

  “我曉得,”我說,心中再清楚不過了,確切知道還剩多少時間。“我很快就會出來的。”

  唐尼爾猶豫了一下才走,我用手掌碰了一下門將之關起,金屬盒子比我想像的還重,我把它放在石板地上,蹲在一旁,按下了上頭的小型掌紋鎖,盒蓋喀嗒一聲打開,我探頭瞧裡面放了什麼。

  “真想不到。”我輕輕地說,我不曉得該期待什麼──也許是紀念品,用以回憶我們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天──或許是不知誰送的押花,或是當年我們在費波攘潛水找尋的法國號海螺,但裡面擺的不是這些──至少不是我想像的那種。

  盒子裡放著一把史坦那─金氏雷射槍,世界上最強的手持投射武器之一,蓄電池接在一顆小型核聚變電池上,一定是她從那艘新潛水艇上搜括下來的,另外連接在核聚變電池上的是一台古老的通訊記錄器,一台使用固態物理元件與液晶顯示幕的老古董,電池顯示器亮著綠燈。

  盒子裡還有其他兩個東西,一個是我們好久以前用過的翻譯碟,另一個物品則讓我張大嘴訝異地合不起來。

  “你這小賤人,”我說,一切謎團都解開了,我忍不住微笑,“你這裝傻的可愛小賤人。”

  放在一旁,卷得整整齊齊,插著充電線的是麥克·奧斯豪在卡爾夫尼爾市場花了三十馬克買下的獵鷹魔毯,我把鷹毯留在原來的地方,拔開通訊記錄器的電源線,把它拿了起來,我盤腿坐在冰冷的石頭地上,按下了記錄器的按鈕,突然間墓裡的燈光暗了下來,西麗出現在我面前。

  麥克死後他們並沒有把我趕下船,他們大可這麼做,但決定不這麼做,他們也沒有把我交給茂宜─聖約星當地的司法機關發落,他們大可如此做但也決定不要,整整兩天我被關在安全部接受審問,有一次甚至是辛船長本人,然後他們放我重回工作崗位,返程四個月的量子跳躍期間,麥克被殺的記憶不停地折磨著我,我知道是我愚蠢的作為造就了他的死亡,我加長了值班時間,作著直冒冷汗的噩夢,懷疑是不是回到萬星網就會被開除,他們大可告訴我但決定不跟我講。

  最後他們沒有把我開除,我在萬星網內放假時可以自由來去,但是到茂宜─聖約星時就必須留在船上,除此之外,還記了一次正式申誡和暫時的降級,麥克的性命就只值這點兒了──申誡和降級。

  跟其他船員一樣,我也放了三個星期的假,然而我不打算回去了,我傳送到了希望星,犯了船員最典型的錯──回家探親,在擁擠的住宅裡待了兩天我就受夠了,於是傳送到盧瑟斯星,在貓之巷⑧連嫖了三天,心情反而更加灰暗,便決定傳送到富士星,然後在血腥的武士格鬥賭博中,失去了我大部分的現金。

  注⑧Rue des Chats,法國有些城市的路非常狹窄,兩側屋子的房梁都碰得到對面,據說因此貓能夠在房子間亂竄,故名之。

  最後我發現我不知怎麼傳送到了太陽系,然後搭上了交通梭前往希臘盆地進行為期兩天的朝聖之旅,我從來沒有去過太陽系或是火星,更沒有想回去的念頭,然而在那裡待了十天,一個人遊蕩在滿布灰塵、陰暗的寺廟走廊間之後,我改變了原先打算,決定回船,重新回到西麗身邊。

  偶爾我會離開紅土的巨石迷宮,只穿著壓力服與呼吸面罩,站在數以千計的石台之一,凝視天空上那顆灰色蒼白、曾經喚作地球的行星,有時我會想起那些勇敢又愚蠢的理想主義者,搭著他們又破又慢的太空船航向無垠的黑暗,帶著胚胎與理想、秉持信念與關心。但大部分時間,我試著什麼也不想,只是站在那紫色夜空下,讓西麗步入我的心頭。儘管大師岩難倒了許許多多想要在此開悟的朝聖者,我卻借著回憶一位還不到十六歲的少女躺在我身旁,月光從湯姆斯鷹翅膀上撒下的景象時,突然大徹大悟了。

  我隨著洛杉磯號旋回量子跳躍狀態,四個月之後,我毫無怨言的與建築隊一起值班,沒事就連上刺激模擬器,或是睡掉自己的假期。後來辛船長跑來找我說,“你得下星球。”我完全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過去十一年以來,地上人把你和奧斯豪闖的禍變成了一場該死的傳奇故事。”辛船長說,“他們把你和那殖民地女孩在草堆裡打滾的事編成了完整的文化神話傳說。”

  “西麗……”我說。

  “快去拿你的裝備。”辛船長說,“你將在星球上待三個星期,大使館的外交官說你待在下頭比在上面對霸聯有利,我倒是要瞧瞧。”

  世界在等待、群眾在歡呼、西麗在招手,我們搭著黃色雙連木筏一起航向南南東方位,朝著她在島群的家島前進。

  *

  “哈囉,麥林。”西麗的影像浮在她墳墓的黑暗中,這個全像投影並不完美,邊緣有些模糊,但確實是西麗沒錯──就如同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削去的灰發沒有修剪,昂首抬頭,臉龐棱角分明,“哈囉,麥林,吾愛。”

  “哈囉,西麗。”我說,墳墓的門是關著的。

  “很抱歉我不能和你共度我們第七次的團圓了,麥林,儘管我非常期盼。”西麗頓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漂浮的微塵穿過她的型體,影像隨之閃爍,“我仔細地準備接下來要說的話,”她接著說,“以及談話的語氣,該怎麼陳述論點,該怎麼提出指示,然而我曉得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若非我該講都講了,你也都瞭解,否則多費唇舌也是無用,此刻不如沉默無語。”

  西麗的聲音隨著年紀越發美麗,帶著一種完滿與平和,是那種真正體會過痛苦才會出現的聲音,西麗揮動她的雙手,消失在全像投影的邊界之外,“麥林,吾愛,我們分分合合的日子多麼奇特,連結我們的傳說又是多麼美麗與荒謬?我的一日不過是你心跳一下,我就恨你這一點,你就像是一面不會說謊的鏡子,你真應該瞧瞧每次我們團圓時候你的臉!至少你可以隱藏你的訝異……至少,為了我這麼做。”

  “但你笨拙的天真底下好似真有些……該怎麼說?……真有些莫名之物,麥林,掩蓋了你身上不成熟又輕率的自大,也許是關心吧,至少,是對關心的尊敬。

  “麥林,這本日記原本有數百筆……不,恐怕有數千筆紀錄吧,我從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寫起,但是當你看到它的時候,除了接下來聽到的記錄之外,其他都已經刪除。別了,吾愛,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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