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135)_丹·西蒙斯

一三五

　　“父親？父親？時候不早了。”

　　我回頭看到我的兒子唐尼爾站在我身後，穿著藍色與金色的霸聯議會長袍，光禿禿的頭頂泛紅，滿是汗水，唐尼爾只有四十三歲，但是他看起來比真正的年紀還老了許多。

　　“父親，拜託。”他說，我點點頭然後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雜草與泥土，我們一起走到墓的前面，群眾靠得更近了，砂礫隨著人群不安的移動沙沙作響，“你要我和你一起進去嗎親？”唐尼爾問。

　　我停下來看著這位年老的陌生人──我的兒子，他只有一點我和西麗的影子，有一張和善的臉，圓潤健康，因為當天興奮的活動而帶了點緊張。我在他身上感覺到的是一種公開的誠摯，取代了原來一般人智慧的地位。我不禁把面前這位禿頭的自負青年與艾隆比較，那個有黑色鬈髮，沉默又掛著冷嘲熱諷笑容的艾隆，但是他已經死了三十三年，死在一場與他毫無關係的愚蠢鬥爭裡。

　　“不，”我說，“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謝謝你，唐尼爾。”

　　他點了點頭並退了回去，三角旗在焦躁的人群頭上飄動著，我把注意力轉到墳墓上。

　　入口用掌紋辨識器鎖住了，我只需要用手去碰就可以打開。

　　在過去的幾分鐘裡，我開始想像一場虛幻的故事情節，解決我內心湧上的悲傷，也能阻止我在外界引起的一連串事件。西麗其實沒有死，在疾病的末期，她召集了一群醫生和這個殖民地僅存的幾位工程師，他們為西麗重建了兩個世紀前種船上留下來的古代冬眠裝置，西麗不過是睡著了，更棒的是，一年來的睡眠回復了她的青春，當我喚醒她的時候，她會是我早期印象中的西麗，我們會一同走在陽光之下，當傳送門打開的時候，我們將會是第一對通過的人。

　　“父親？”

　　“好的。”我向前把手掌按在墳墓的門上，門裡傳來一陣電子馬達的聲音，白色的石門沿兩側滑開，我低下頭，進入了西麗的墓。

　　＊

　　“該死，麥林，在那條繩子把你揮下船之前趕快把它拴住，快點！”我立即照辦，潮濕的繩子要卷起來已經很困難了，更別提是要打結了，西麗看不下去而搖搖頭，靠過來用一手打了個稱人結。

　　那是我們第六次團圓，我晚了三個月，來不及參加她的生日宴會，但是有其他五千位賓客前往祝賀，萬事議會的總裁演講了四十分鐘祝她身體健康，一位詩人朗誦他最近譜寫名為〈愛之圈〉的十四行詩，霸聯大使呈獻給她一紙獎勵狀與一艘新的船，在茂宜─聖約星第一艘裝配核聚變電池的小型潛艇。

　　她還有其他十八艘船，其中十二艘屬於她迅捷的雙連木筏商船隊，定期往返於遊蕩的島群與本島之間，兩艘是漂亮的競賽快艇，每年只使用兩次，分別參加紀念首批移民賽船會以及聖約長距離繞圈賽，另外四艘船都是古老的漁船，既樸實又笨拙，儘管保養的很好，這些船不過比平底駁船大了一點罷了。

　　儘管西麗擁有十九艘船，但我們現在卻在其中一艘漁船──基尼·保羅號上，過去八天以來，我們在赤道淺海的大陸棚礁附近捕魚，只有我倆，得要撒網收網，在堆到膝蓋高度、滿是腥味的魚和嘎嘎作響的三葉蟲中蹣跚前進，隨著每個波浪顛簸而行，又要撒網收網，沒事要守夜，最後在短暫的休息時間中，像累壞了的小孩一樣呼呼大睡。我還不到二十三歲，我以為我已經很習慣洛杉磯號上的粗重工作，而且我每輪值兩次就會到一·三個重力的健身艙運動一小時，然而我現在覺得我的手臂和後背酸痛到不能動，手上每個繭之間都長了水泡，至於西麗，則剛滿七十歲。

　　“麥林，到前頭去收起前桅的主帆，別忘了把三角帆也收起來，然後去船艙裡看看三明治好了沒，記得多加點芥茉。”

　　我點點頭向前走去，之前一天半的時間，我們都在和暴風雨玩捉迷藏：情況允許的話儘量趕在暴風雨前面，不行的話，就轉向承受它的打擊。剛開始的時候非常刺激，好似無盡的撒網收網補破網之間的緩刑，但等前幾個小時腎上腺素高漲的時間一過，取而代之就是無窮的噁心、勞累與可怕的疲倦。但是大海還不放過我們，波浪超過六公尺，基尼·保羅號像闊梁的老媽船一樣顛簸前進，什麼都泡濕了，我的皮膚浸在三層雨具的水下麵，對西麗來說這是期待已久的假期。

　　“這不算什麼。”在昨晚夜最沉、波浪最大的時候她這麼說，浪花沖過甲板，打在坑坑疤疤的駕駛艙塑膠外殼上，“你應當看看西蒙風季時候的樣子。”

　　雲層仍然很低，與遠處的灰色波浪融為一體，但是海浪已經減低到了五呎左右。我把芥茉塗在烤肉三明治上，將熱騰騰的咖啡倒進白色的馬克杯裡，在無重力狀態下，拿著咖啡不灑出來都比現在走上搖晃的艙梯要容易的多。西麗默默地接受了快見底的杯子，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享受食物與燙嘴的溫暖。我繼續掌舵，而西麗則下艙裡再添點咖啡，灰色的天空不覺地暗了下來進入黑夜。

　　“麥林，”把咖啡杯遞給我後，她坐在環繞著駕駛艙的沙發椅上問著，“傳送門開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很驚訝她會問這個問題，我們幾乎從來沒有討論過茂宜─聖約星加入霸聯之後的事，我瞥了西麗一眼，突然發現她看起來是多麼蒼老。臉由皺紋與陰影鑲嵌而成，美麗的綠色眼睛躲在幽暗的深井裡，頰骨彷佛刀鋒般突出，外麵包了一層脆弱的羊皮紙，她把灰發剪短了，在一束濕髮絲中看來格外明顯。她的脖子與手腕不過是包著肌腱的骨頭，從寬鬆的毛衣裡伸了出來。

　　“你指的是什麼？”我問。

　　“傳送門開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你知道議會是怎麼說的，西麗。”我大聲的說著，西麗有一隻耳朵聽不清楚，“茂宜─聖約星將會跨入科技與貿易的新時代。而你們將不會再被限制在這一顆小小的星球上，當你們成為公民之後，每個人都可以使用傳送門。”

　　“是。”西麗說，聲音帶了點厭煩，“我這些都聽過了，麥林，但是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誰會是第一批傳送過來的人？”

　　我聳聳肩，“更多外交官吧，我猜。還有文化聯繫專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海洋生物學家等等。”

　　“然後呢？”

　　我停了下來，外面已經全黑了，海也和緩了下來，我們點著的燈在夜空中發出紅色與綠火光，一股焦慮爬上了我心頭，與兩天前我看到地平線上的暴風雨出現時並無二致。我說：“然後會有傳教士、石油探勘專家、海洋農場主人、土地開發人士。”

　　西麗啜飲了一口咖啡，“我以為霸聯早就拋棄以石油為主的經濟體系了。”

　　我笑了笑，把船舵固定住，“沒有人能拋棄石油經濟，特別是還有石油的時候。我們並不拿石油來作燃料，如果那是你的意思的話。但是石油對於製造塑膠、人造纖維、合成食物和角質還是很重要，兩千億人可是要用很多塑膠。”

　　“而茂宜─聖約星有石油？”

　　“喔，沒錯。”我說，聲音不再有笑意。“光是在赤道淺海區就有十億桶的蘊藏量。”

　　“那你們要怎麼開採呢？麥林，鑽油平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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