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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那已經是“大錯誤”發生之後,但環境還沒有惡劣到無法居住。我們住在大宅的那段時間,大部分都屬於我們所謂的“潛伏期”,也就是每次地球全身痙攣之後,有十到十八個月平靜的日子好過,那段時間,基輔團隊的混帳小黑洞一邊消化地心碎片,一邊等待下次的進食。到了“悲慘時期”,我們會到月球週邊科瓦叔叔的地方度假,在一顆驅逐者遷徙前就被搬移過去的環境地球化⑥小行星上。

  注⑥Terraformed asteroid,環境經人工改造變為適宜人類居住的小行星。

  你們可能已經猜到,我是屁眼插著金湯匙出生的。我不會道歉。搞了三千年的民主,元地球各大家族終於意識到,想避免這種暴民統治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讓他們繁殖下去。換句話說,就是贊助種船艦隊、空間跳躍船探索任務、新的傳送門移民計畫……一切聖遷時期的慌張忙亂……只要他們在外太空出生,放過元地球就好。至於元地球是個發禿齒黃的老妓女這件事,當然沒影響這些暴民急於拓荒的興致;他們不是笨蛋。

  就像釋迦牟尼,我在幾乎成年之前才第一次對窮困有了粗淺的認識。我十六標準歲,正在修業旅行⑦,背包徒步走過印度的途中,看見一個乞丐。印度古老家族為了宗教因素讓他們四處乞討,但我那時候只知道,這個人衣著破爛、肋骨突出,捧著一個裝了破舊信用感測器的藤籃,求我們用萬用卡去碰一下。我的朋友差點笑死。我吐了。那是在貝納瑞斯。

  注⑦Wanderjahr,德語“流浪之年”之,指一段時間當中,人離開熟悉的環境,到異地漫遊,在陌生的環境下增長見聞,得到新的經驗和體悟。

  我的童年算是優渥但不至於討人厭。貴夫人西碧兒盛名遠播的派對,讓我留下不少美好的回憶(她是我母親這邊的曾姨婆)。我記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頓群島辦了一場三天的大宴,來賓們遠從軌道之城和歐洲生態建築區搭乘登陸艇進場。我記得帝國大廈矗立于水面,萬點燈光映出了礁湖和爬滿蕨類的河道,降落在觀景台的電磁車不斷吐出乘客,四周荒廢的低矮建築堆成的島嶼上,升著烹煮食物的火光。

  那時北美保留區就是我們的私人樂園。據說那座神秘的大陸上大約還住著八千人,不過一半是看守者。剩下的,包括四處逃亡、專門復活早已消失在前洪水時期北美大陸的動植物的生物藝術家、生態工程師、歐格拉拉蘇族和地獄天使公會之類的領照原始部落,和偶爾造訪的遊客。我有個表兄弟,據說曾經在保留區的各個觀察區之間做過徒步背包旅行,但那是在中西部,區和區之間相對比較近,恐龍族群也罕見許多。

  大錯誤之後的第一個世紀,大地之母雖傷重致命卻死得不快。悲慘時期的災情慘重──痙攣更規律、潛伏期更短、每次的後果更恐怖──然而地球都拚命忍受並且自我修復。

  剛剛說北美保留區是我們的樂園,但事實上,整個垂死的地球都是。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就讓我擁有自己的電磁車,一小時內可以飛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最好的朋友阿馬菲·舒瓦茲住在曾經是北極共和國的埃勒勃斯火山住宅區,我們天天見面。元地球的傳送門禁令一點都不礙事。夜晚我們躺在某處山坡,視線穿越萬盞軌道燈、兩萬個繞地號志,落在兩三千顆可見的星星上,即使早在當時,聖遷已經利用傳送門編起了萬星網,我們卻絲毫不感嫉妒、沒有一點加入的渴望。我們是快樂的。

  母親在我回憶中顯得異常的風格化,像是我的《垂死地球》系列小說中一名虛構角色。或許她是吧。或許我是由歐洲自動化城市裡的機器人撫養、喝亞馬遜沙漠的生化人奶水,或者根本像酵母一樣在釀酒商的桶子裡長大。我記得母親的白袍鬼魅般飄過大宅幽暗的房間;記得她在溫室塵埃漂浮、錦緞絲滑的光線下倒茶,十指纖纖的手掌背後、青色靜脈細緻無比;記得燭光如金色蒼蠅,深陷她蛛網光澤的秀髮,頭髮向上挽成貴夫人般的髻。有時我夢見她的聲音,如歌一般的柔軟,宛如在子宮中翻身,但我即刻驚醒,那聲音原來不過是吹動蕾絲窗簾的風,或打在岩石上的異國海潮。

  打從有了自我的概念,我就知道我以後會是個詩人──這是我的責任。我甚至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簡直就像四周一切垂死的美麗將最後一口氣吐進我體內,並且命令我在剩下的人生裡都必須與文字為伍,好補償我的同類對母世界粗率的摧殘。所以管他呢,我成了詩人。

  我那時的家教名叫巴薩劄⑧,他屬於人類但十分古老,也是個難民,來自古代亞歷山大港人跡雜遝的暗巷。巴薩劄的身體被早期的劣等波森療程弄得幾乎要散發藍白光芒;像是一尊受過紫外線照射的活木乃伊,包在液態塑膠裡,還有,他也是個徹徹底底的老色胚。我一直到幾個世紀之後,進入了半人半羊時期,才終於體會,可憐的巴薩劄老師那種欲望有多麼強烈,不過從前那段時間,只會讓我們很難留住大宅裡的年輕女工。不管是人還是生化人,巴薩劄毫不偏心──通通上過。

  注⑧與前往伯利恒東方三博士之一的名字相同。

  幸好,巴薩劄老師對年輕肉體的著迷僅限於異性,所以我的教育倒不受影響。他有分外之想的時候,要不是家教時間缺席,要不然就是過度專注於背誦奧維得、施納史或吳喬治的詩作。

  他是個很棒的家教老師。我們研究希羅時代和晚古典時期的作品,參觀雅典、羅馬、倫敦,和密蘇里州漢尼拔鎮⑨的遺址,從來不考試。不論學的是什麼,巴薩劄老師都期待我一次就全記在心裡,而我也沒讓他失望過。他說服我母親相信,所謂“漸進式學習”的問題並不適合元地球的家族,因此我從沒接觸過那些阻礙智慧發展的捷徑,也就是RNA藥物、資料圈沉浸、系統性的逆時針訓練、特殊的偶遇群體、背離現實的“高等思考技術”、文前期編碼學習等等。少了這些經驗的我,六歲就能背誦費茲傑羅版的《奧德賽》譯本,還不會自己穿衣服就能寫六節詩,還沒和AI連結就能按照複雜的賦格詩律進行思考。

  注⑨馬克吐溫成長的城鎮,其小說《湯姆歷險記》所發生的場景即為此處。

  然而,我的科學教育不是“匱乏”可以形容的。巴薩劄老師對他所謂“宇宙機械化的那一面”興趣缺缺。我一直到二十二歲才體認到,電腦、遠端機械單位、和科瓦叔叔的小行星生命維統全都是機器,而不是我們身邊“生命靈魂”的某種神奇顯現。我相信這世上有仙女、樹精,也相信命理學、占星學,以及北美保留區原始林深處仲夏前夕的神奇魔力。就像造訪海頓工作室的濟慈和蘭姆⑩,巴薩劄老師和我為了“令人困擾的數學”而乾杯,也因為彩虹的美麗詩篇在牛頓的三棱鏡窺視之下毀壞殆盡而深感惋惜11。對一切科學和客觀的事物抱持不信任甚至是仇恨的態度,讓我在接下來的人生十分受用。我已經體認到,要在後科學時代的霸聯繼續當個前哥白尼時代的異教徒,並不困難。

  注⑩Benjamin Robert Haydon,歷史作家、畫家;Charles Lamb,散文家,二人均為濟慈好友。

  注11,典出濟慈〈拉蜜亞〉,“一切的魅力,不是皆隨哲學冰冷觸碰而灰飛煙滅?……哲學令天使折翼,定律與直線征服了一切神話,清空了鬼魅的氣氛、掃除了地精的礦坑、拆散了彩虹……”此處的哲學指的是牛頓所著之《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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