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艾爾亨朗的遊行慶典

  存漢恩星檔案館。格辛星01—01101—934—2號無線電報檔文字本,由前往位於漢恩星系93號軌道的格辛/冬季星的第一位特使金利·艾,于艾克曼日曆西元1490年9月7日報告給奧洛爾星斯特拜爾人。

  我用講故事的方式述說我的經歷,因為我小時候在家鄉就耳濡目染,認識到“真實”不過是想像。最可靠的事實也可能因其敘述方式而異或漏洞百出,或無懈可擊,正如大海裡的珍珠,戴在這個女人的身上光彩奪目,而戴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卻黯然失色,終究化為塵埃。事實並不比珍珠堅固、緻密、圓潤和真實。然而,兩者都敏感易變。

  這個故事不全是我自己的經歷,也不是由我獨自講述的。其實我也說不準究竟是誰的故事,讀者自有慧眼識別。不過,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倘若事實因不同的敘述人而異,那麼讀者可選擇符合自己心意的事實;然而其中絕無假像,這畢竟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故事始於1491年第44天白晝,這一天在冬季星①上卡爾海德國的日曆裡是奧德哈爾哈哈德·圖瓦,即元年春天第三月的第22日。這裡始終是元年,只是每一年除舊迎新的元旦日期有所變化,猶如人們將作為整體單位的“今日”或往前推,或往後移。所以,故事發生在元年春天的卡爾海德國首都艾爾亨朗,當時我正處於生命危急關頭,而自己卻給蒙在鼓裡。

  我在遊行隊伍中,緊緊跟在江湖雜耍隊後面,剛好走在國王前面。天正在下雨。

  雨雲低垂,籠罩在幽暗的塔樓上空,雨水落在低窪的街上,一抹金輝緩緩地、彎彎曲曲地穿過這座風暴肆虐的、陰暗的石城。最先走過來的是一隊隊艾爾亨朗市的商賈、豪紳和工匠。他們穿著華麗的服裝,行進在雨中,如同魚兒暢遊大海一般愜意。一張張潔淨的臉龐,悠然安詳。

  接著走過來的是來自卡爾海德各領地和領地共同體的領主、市長與代表,或單獨一人,或五人一組,或4個人一組,或400人一隊。這支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五彩繽紛,伴著金屬號角和骨、木空心砧板奏出的交響樂,伴著電子長笛那清越、歡快的樂聲行進。只見各大領地的形形色色的旗幟與沿街插滿的黃色三角旗交相輝映,給雨水淋成五顏六色,但聽各組相異的音樂彼此撞擊,匯合成多重協奏曲,回蕩在低窪的石頭街道上。

  再接著走過來一大隊江湖雜耍,他們向空中拋擲熠熠生輝的金球,接到手裡,又拋出去,金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閃光,魔術般地變幻成晶亮的噴泉。突然間,金球仿佛真地捕捉到光線,如玻璃一般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陽光射穿了金球。

  再接著40位身穿黃色服裝的男子彈著嘎瑟喔走過來了。嘎瑟喔只是在國王御前彈奏,聲音淒厲,震耳欲聾。40把嘎瑟喔合奏,震得人神志恍惚,震得艾爾亨朗的塔樓顫抖,震得天上的風雲抖下最後一陣雨點。如果這就是皇家音樂的話,那麼卡爾海德的國王們一定全都發瘋了。

  最後走過來的是王室成員、衛士、宮廷大臣、顯貴,王國的代表、議員、大使、勳爵們,個個帶著尊重的氣派,大搖大擺,自由散漫。隊伍中間走著國王阿加文十五世,他身穿白色襯衫,外罩白色無袖束腰外衣,下身是白色馬褲,紮著橘黃色皮綁腿,頭戴黃色鴨舌帽。國王身上戴了一隻金戒指,這是他身上唯一的裝飾,也是王位的唯一象徵。隊伍後面跟著八個壯漢,抬著一頂四周嵌鑲著黃寶石的轎子,多少世紀以來已經沒有國王坐轎子了,它成了古代宮廷禮儀的遺物。轎子旁邊走著八名衛士,手持“衝鋒槍”,這也是野蠻的遙遠時代留下來的遺物,但卻並非有名無實,而是裝滿了軟鐵子彈。

  死神走在國王身後,它後面跟著工藝學校、大學以及貿易學校的學生,接著是國王的家眷——一行行身穿紅白黃綠色服裝的兒童和青年;遊行隊伍的最後面是一大片緩緩行駛的黑色小車。

  王室成員來到尚未竣工的江門拱頂旁邊,聚集在一座用新木料搭建的看臺上,我也在他們中間。遊行盛典是為了慶賀這座拱門的竣工,從而將艾爾亨朗新公路與河港連接起來。這項疏浚河道,建造拱門,修築公路的偉大工程歷時五年之久,將使阿加文十五世王朝在卡爾海德歷史上大放異彩。我們裹著濕漉漉的、臃腫的錦繡衣服,緊緊地擠在看臺上。雨過天晴,太陽照耀在我們身上,光彩奪目,冬季裡的太陽真是變幻無常。我向左面身旁的一個人搭訕道:“好熱呀。真是熱呀。”

  我左邊那人——一位矮墩墩、黑乎乎的卡爾海德人,滿頭油亮的濃發,身穿厚重的金邊綠色皮革短袖束腰外衣、寬鬆的白襯衫、笨重的馬褲,脖子上戴了一條粗大的銀項鍊,銀環足足有手掌那麼寬——大汗淋淋,回答說:“是呀。”

  我們站在看臺上擠成一團,四周全城市民萬頭攢動,引頸仰望,宛如一大片褐色鵝卵石,千萬雙眼睛注目凝望,晶亮如雲母。

  這時候,國王登上一張新木料搭建的跳板,跳板從看臺通向拱門頂,拱門的兩根尚未接合的立柱高高地聳立在人群、碼頭與江面之上。國王一步步登高,人群躁動起來,紛紛低語:“阿加文!”國王沒有反應。人們也不期待反應。嘎瑟喔開始奏樂,樂聲亂哄哄的,轟鳴如雷,隨即戛然而止,全場鴉雀無聲。太陽照耀著人群、河流、人群、國王。下面的石匠已經啟動了電動捲揚機,國王再登高時,拱頂石由絞索吊上去,從他身邊升起,接著降下來,儘管它是一整塊上噸重的巨石,卻幾乎無聲無息地放進兩個立柱之間的空隙裡,使兩者合而為一,成為一個整體,一座拱門。一位手持抹刀和吊桶的石匠站在腳手架上恭候國王;其他工匠像一大群跳蚤順著繩梯下去了。國王和那位石匠高高地跪在江面與太陽之間的一小塊木板上。國王接過抹刀,開始用泥漿砌合拱頂石那道長長的接合縫。他不是隨便抹幾下縫,就把抹刀還給石匠了事;他在精雕細刻。他使用的水泥是粉紅色的,不同于其它泥工活所用的水泥的顏色。

  我觀看了幾分鐘國王像蜜蜂一樣辛勤勞作,便詢問我左邊那人:“你們拱頂石全都抹的是紅色水泥嗎?”

  我發現那座舊橋的每一塊拱頂石周圍都是紅色的,赫然醒目。舊橋淩空聳立在拱門前方上游江面,蔚為壯觀。

  那人擦擦額上的汗珠——我得說他是個男人,因為我說過“他”和“他的”——回答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拱頂石總是要抹上磨細的骨粉和血混合而成的泥漿。有人骨、人血。沒有血的粘合,拱頂就會倒塌。不過,現在我們用的是動物血。”

  他很健談,口吻既坦率又謹慎,而且還帶著幾分嘲諷,似乎他老是覺得我是以外星人的眼光來觀察、判斷的:作為一個與世隔絕的種族的一員,作為一個地位如此顯赫的權貴,他這種意識就顯得稀奇古怪了。他在這個國家位極人臣,我不敢肯定歷史上有無與他的高位相對應的官銜,或許是維齊爾或許是首相或許是國務大臣吧;而在卡爾海德語中,他官稱“國王的耳朵”。他是一個領地的王侯、王國的勳爵、國家大權在握的人。他的全名是瑟爾瑞姆·哈爾斯·列米爾·埃斯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