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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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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與死亡奇案 在好些年裡,對當地的老百姓來說,那個幽靈似的白人老頭,那個背著大肩袋的外國人,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始終是個謎團。有些人認為他被謀殺了,但後來,他們挖開山腰高處,老高那小小窩棚的地板尋找財寶,尋得的卻只有一些灰燼,以及一個被火燎黑的錫託盤。 那是老高自己也消失之後的事情了,你知道,此後老高的兒子才從灕江回來,接手了山上的蜜蜂。 這是問題所在,福爾摩斯在1899年寫道:厭倦。了無生趣。或者不如這麼說,事情變得太容易。過去,解決犯罪案件能作為挑戰帶來樂趣,更有你無法解決的可能性,所以那時候罪案能成為吸引你注意力的東西。然而如果每個案子都能解決,而且能解決得如此輕鬆,那麼也就沒有了解決的理由。 看,這人被謀殺了。那麼,肯定是有人殺了他。他被謀殺的理由一隻手也能數得過來:他給誰惹了麻煩,要不就是他擁有什麼別人想要的東西,再或者是他激怒了什麼人。這有什麼挑戰性? 我會在報紙上讀到某起警方無法解決的案件,然而在讀完整篇報導之前,我就發現自己已經解決了它,即使不知道細節,也能掌握大致的過程。破解犯罪案件實在是太容易了。事情結束了。為什麼要打電話給警方,告訴他們困惑著他們的答案?一次又一次地,我只是隨它去,將案子留給他們作為挑戰,因為它對我來說已毫無挑戰可言。 唯有在面對挑戰時,我才是活著的。 那座霧靄茫茫的山丘很高,高到有時候人們會管它叫做山脈。山裡的蜜蜂總是在夏季蒼白的日光中嗡嗡飛行,從山坡上的一朵春花上飛到另一朵春花上。老高聽著它們的聲音,一點也不高興。他的侄子住在山谷的村子裡,有不少蜂箱,即使早在一年的這個時節,他的蜂箱裡也已滿是蜂蜜,而且那些蜂蜜都像羊脂玉一樣雪白。老高並不相信白蜜嘗起來能比其他黃色或淺棕色的蜂蜜更好吃,但他的蜜蜂生產的蜜數量稀少,而他的侄子能把白蜜賣出比他最好的蜂蜜還要多一倍的價錢。 在他侄子那邊的山上,蜜蜂認真又勤勞,那些金棕色的小工人們四處授粉,再將大量花蜜帶回蜂箱。老高的蜜蜂卻性情暴烈,通體漆黑,像子彈一樣閃著反光,它們只會生產足夠它們過冬的蜂蜜,最多再多一點點,只夠老高挨家挨戶地向鄰居兜售,一次賣出一小塊蜂巢。如果他有子脾[1]可售,就能多賺點錢,那裡面包含著幼蜂,嘗起來是甜絲絲的蛋白質的味道。但這樣的機會很少,因為他的蜜蜂總是慍怒而悶悶不樂,無論幹什麼都盡可能偷懶,連繁殖後代也是如此。而且老高清楚,自己賣出去的每一片子脾都會變成蜜蜂,若他賣了它們,在這一年接下來的日子裡,它們便不會再為他生產可以出售的蜂蜜。 老高和他的蜜蜂一樣陰沉易怒。他曾經有過一位妻子,但她死於生產。將她害死的兒子多活了一個星期,接著也死了。沒有人會在老高的葬禮上致辭,沒有人會給他掃墓,也不會有人給他獻上祭品。他死後將無人緬懷,像他的蜜蜂一樣不被注意,平凡無奇。 那個白人老頭是在當年晚春時出現的,上山的路一通他就來了,肩上背著一個棕色大袋子。在見到他之前,老高就聽說過他了。 “有個外國人正在到處看蜜蜂。”他的侄子說。 老高什麼也沒說。他是去找侄子買一桶劣質蜂巢的,那都是些受損或即將被丟棄的蜂巢。他以低廉的價格購來餵養他自己的蜜蜂,或者挑一些在他村子裡出售,沒有人會察覺。兩個人坐在山腰上老高侄子的小屋裡喝茶。晚春時,從第一滴蜜落下到初霜之前,老高的侄子都會從村裡的屋子來到山腰上的小屋中,與蜂箱同住同睡,以防小偷。他的妻子和孩子會替他將蜂巢和一罐罐雪白的蜂蜜帶下山出售。 老高並不擔心小偷。老高的那些閃閃發亮的黑蜜蜂會毫不留情地攻擊任何膽敢驚擾它們的人。除非要收集蜂蜜,他總是睡在自己村裡。 “我會讓他來找你,”老高的侄子說道,“回答他一些問題,帶他去看看你的蜜蜂,他就會付你錢。” “他會說我們的話?” “他的口音挺重的。他說他是從水手那兒學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廣東人。但他學得挺快,雖然他年紀已經挺大了。” 老高哼了一聲,他對水手沒什麼興趣。此時已近中午,他得頂著炎熱的天氣再走上四個小時,才能從這山谷走到自己村子裡。他喝完了茶。他侄子喝的茶比他所能提供的茶要好得多。 天還沒暗的時候,他抵達了自己的養蜂場,將大部分受損的蜜倒入最薄弱的蜂房。他有七個蜂房,而他住子有一百多個。幹這活兒的時候,老高被蜇了兩次,一次在手背上,一次在脖子後面。他一生中被蜜蜂蜇過千百次,他都說不清具體的數字了。普通蜜蜂蜇他,他是幾乎察覺不到的,但被他那種黑蜜蜂蜇一下,雖然不會起腫包,也不會留下印子,卻會疼得要命。 第二天,村裡有個男孩來老高家,告訴他有人——一名高個子外國人——正在詢問關於他的事。老高只是咕噥了一聲。他邁著不變的步子,與那男孩一起穿過村子。男孩跑在他前面,很快就跑沒影了。 老高找到外國人時,他正坐在張寡婦家門口喝茶。老高在五十年前就認得張寡婦的母親了,她是他妻子的朋友。而現在,她早就去世了。他相信,所有認得他妻子的人都已去世。張寡婦給老高端來一杯茶,將他介紹給這看起來年紀更大些的外國人,對方此時已將袋子移開,坐在了小桌邊。 他們品茗綠茶。外國人說:“我想看看你的蜜蜂。” 邁克羅夫特的死是帝國的終結,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只除了我倆。他躺在白色的房間裡,身上只蓋著一條白色的薄床單,看起來就像他已成為大眾印象裡的那種幽靈,只差往床單上戳兩個露出眼睛的洞來完成這個印象。 我本以為他會因疾病而日漸消痩,但他的身軀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龐大,手指腫得就像板油香腸。 我說:“早上好,邁克羅夫特。霍普金斯醫生告訴我,你還能再活兩個禮拜。他警告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告訴你這件事。” “這人是蠢貨,”邁克羅夫特說道,他的呼吸在字與字之間形成了粗重的喘息,“我撐不過週五。” “至少週六。”我說。 “你總是個樂觀主義者。不,到週四晚上,我就將是道幾何題,令霍普金斯醫生和斯尼比與瑪律特森的喪葬承辦人頭疼,他們得迎接挑戰,看要如何通過狹窄的門和通道,才能將我的屍體從這房間和這棟屋子裡移出去。” “我考慮過,”我說,“尤其是下樓梯特別成問題。不過他們可以通過窗子把你放到街上,就像吊一架三角鋼琴。” 邁克羅夫特聽後哼了一聲。接著他說:“我五十四歲了,夏洛克。我的頭腦是大不列顛政府。不是投票和選舉程式這些無聊的事,而是具體的政府運轉工作。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阿富汗山上軍隊的行進與威爾士北部荒涼的海岸有關,沒有人能看破全域。你能想像,這兒的人和他們的孩子製造的混亂,會導致印度獨立嗎?” 我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它會獨立?” “必然的事。最多三十年。就這個議題和其他一些主題,我已寫過不少備忘錄。我寫過俄國革命的備忘錄——我敢打賭十年內就會發生——還有德國的問題,還有……哦,太多了。但我也沒期待有人會去讀它們,理解它們。”又是一陣喘息。我哥哥的肺哢塔作響,就像是空屋的窗子。“你要知道,要是我能活下來,大不列顛帝國就可能再延續千年之久,能將和平和進步帶給全世界。” 在過去,尤其我還在年少時,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聽到邁克羅夫特發表這樣的豪言壯語,就會出言嘲諷他。但現在,在他的病床邊,我不會這麼做。此外我也很確信,他口中所謂的帝國,並非當前存在於世的這個由有瑕疵又不可靠的人群組成的有瑕疵又不可靠的社會組織,而是僅存於他腦海中的大不列顛帝國,它有強大的力量能創造文明和全世界的繁榮。 我現在不信,過去也從未信任過帝國。但我信任邁克羅夫特。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五十四歲。他已見到了新世紀,但女王將會比他再多活幾個月。她比他年長三十歲,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像是一隻頑強而上了年紀的鳥兒。我問自己這不幸的結局是否能夠避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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