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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你們不是永生不滅,”原本不打算開口的恬娜對召喚師傅說,她未起身,詞句爆發如敲擊岩石迸出的火花,“我們才是!我們死亡,是為了與永生的世界重合,放棄永生的是你們!”

  眾人突然安靜,因形意師傅方才比出個小手勢,雙手溫柔一動。

  他的神情專注、平靜,盤坐草地上,研究雙腿前以細枝與葉片拼湊的圖形,抬起頭,環顧眾人:“我想我們再過不久就要去那裡。”

  又一陣靜默,黎白南問:“去哪裡,大人?”

  “黑暗中。”形意師傅說。

  赤楊盤坐在地,聆聽眾人討論。語音漸漸淡去、減弱,夏末近晚的溫暖陽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樹,在空茫天地間,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楊在心中說道,被創者與創世者,讓我來到你跟前。

  黑暗繼續向前伸展,越過樹林,越過一切。

  全然的虛無之前,他看到山,那座離開小鎮時在右方的高聳山丘,看到通往山對面的路途、小徑、上面的塵土與石塊。

  如今他背離小徑,離開眾人,走上山坡。

  草長得很高,星花草開盡的花蒂在長草間點頭。他來到狹窄小徑,沿著走上陡峭山邊。我是我自己,赤楊在心中說道,兮果乙,世界多美麗,讓我透過世界來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進行與生俱來的工作,赤楊邊走邊想,可以修補毀壞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達山頂。站在點頭的長草間、山風裡、陽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鎮屋頂與宏軒館、島外的明亮海灣及大海;若轉頭,會在身後、西方看到無盡森林中的樹木,漸漸暈退成遙遠的淡藍;面前,山坡隱約灰暗,向下延伸到石牆與牆後的黑暗,以及在牆邊聚集、呼喚的陰影。我會去,他對陰影說道,我會去!

  一陣溫暖散落在肩頭與雙手,風吹動頂上樹葉。有人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師傅隔著草圈觀察他,召喚師傅也是。他低下頭,心神迷茫,試圖聆聽。他收攝心神,專注傾聽。

  王正在說話,運用所有技巧與意志力,讓這群性情剛烈、任性而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師傅,讓我試著陳述在航程中,我從第一公主處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敘述嗎?”

  公主裸露著臉,隔著圓圈凝視黎白南,莊重地點頭示意。

  “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與龍是同一族,說同一種語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雙方同意分開,去向不同的方向。這協議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頭,塞波明亮的黑眼閃閃發光,輕聲說:“夫爾納登。”

  “人往東,龍往西;人放棄創生語,換來雙手技術、手藝,擁有雙手所能創造的事物,龍則放棄這一切,保留太古語。”

  “還有翅膀。”伊芮安說。

  “還有翅膀。”黎白南複述,擒住阿茲弗雙眼,“形意師傅,或許你比我更適合說這故事?”

  阿茲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還記得柔克智者與卡瑞構祭司遺忘的事物。沒錯,我還是孩子時,有人跟我說過這故事,或類似情節,但故事中的龍遭遺漏忘卻。故事敘述群島王國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諾放棄巫術及法術語言,只說普通話,不會命名、不會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戰神母親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協定,以技藝網住創生語,以符文寫下,保留、教導、使用,他們以雙手技巧,以念誦真字的虛假口舌,用創生語締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遠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開口:“人類害怕死亡,龍族卻不然。人類想擁有生命,佔有它,彷佛它是盒中珠寶。古代法師渴求永恆生命,透過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無法死亡的人也永遠無法重生。”

  “真名與龍是一體兩面。”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說,“人類在夫爾納登時失去真名,但我們學會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為何死亡能改變這點?”

  他看向召喚師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鬱地坐著,聆聽,不願說話。

  “師傅,若你願意,請繼續說。”王說道。

  “我說的是半學半猜的事情,不來自鄉談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紀錄。在英拉德島最初的王出現前一千年,伊亞與索利亞島上,有最初也是最偉大的法師,創符者。他們最先學會撰寫創生文字,創造龍從未學習的符文,教導我們賦予每個靈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實、自我,他們憑藉力量,賜予擁有真名的人在肉體死亡後的生命。”

  “永恆的生命。”塞波輕軟的語音包圍詞語,略帶微笑說,“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麗城市的大地上,再無艱辛或苦痛,自我將永久存活,毫無改變,永無改變,永遠……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夢想……”

  “在哪裡?”召喚師傅問,“那片土地在哪裡?”

  “在他風上,在西之西處。”伊芮安輕蔑、煩躁地環顧眾人,“你們以為我們龍族只會在這世界的風上飛行嗎?你們以為我們放棄所有而換來的自由,與蠢笨海鷗的自由相差無幾?你們以為我們的領土,是在你們富庶島嶼邊緣的幾塊小岩石?你們擁有大地、擁有海洋,但我族是陽光的火焰,禦風而翔!你們想擁有土地,想創造、保留事物,你們得到了。這就是分離,就是夫爾納登,但你們不滿足於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憂慮,更想要我們的自由。你們想要風!憑藉毀誓者的咒文與巫術,偷去屬於我族的半片領土,隔絕生命與光芒,好永遠生活在那裡!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說,“這些不是偷竊的人,而是付出代價的人。”

  她沙啞低暗的聲音帶來一陣靜默。

  “代價是什麼?”名字師傅問。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遲疑片刻,較為收斂地說:“貪婪熄滅白日,凱拉辛這麼說。”

  阿茲弗開口,望向空地對面成排樹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樹葉的些微飄動。“古人發現龍的領域不限於軀體,他們發現龍可以超越……時間,也許是如此……他們嫉妒這份自由,便跟隨龍族道路,進入西之西處。他們將該處一半領土占為己有,一個時間不存在的領域,好讓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龍一樣與肉身同在,只有人類的靈魂能去該處……他們因畏懼龍族的怒氣,而建起一道無論人或龍的肉體都無法跨越的圍牆,命名技藝則在西方諸島鋪撒一張大咒文網,島民死後,會去到西之西處,靈魅永遠居留在那裡。

  “但牆壁建起、咒文施畢後,牆內的風停止吹拂,大海退幹,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大陸、乾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語調低沉而不情願地說,“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裡。”

  沉默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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