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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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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愛上她。”赤楊說。一提到百合,赤楊聲音逐漸改變,退去遲疑語調,愈趨急切,更富音韻。 “她發色深,帶著一抹紅金色光澤。”赤楊說。 赤楊無法隱瞞愛意,百合察覺後便同樣回應。百合說,無論如今是否為女巫,毫不在意,兩人生來便彼此相屬,無論工作或是人生。百合愛他,願與他共結連理。 兩人結了婚,婚後第一年生活喜悅無比,之後半年亦是。 “孩子出生前,一切都毫無異樣,”赤楊說,“但產期過了很久,孩子依然沒出生。產婆試圖以草藥和咒文催生,但彷佛孩子不願讓她生下,不願與她分開,不願降生在世界上。結果,孩子沒出世,也帶走了她。” 良久後,赤楊說:“我們曾共用極大的欣悅。”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樣深沉。” 老人點點頭。 “我能忍受。”赤楊說,“您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活著,但我能忍受。” “確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兩個月後,一個夢出現,她在夢裡。” “告訴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牆自坡頂朝山腳下延伸,如綿羊牧地間的一道隔牆。她站在山腳下,隔著牆面對我。那裡比較陰暗。” 雀鷹點了點頭,臉龐如岩石冷硬。 “她呼喚我。我聽見她喚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在夢裡明白這點,但還是喜悅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過圍牆,那道只及我胸口的牆。我以為孩子會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她對我伸出雙手,我也朝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 “你們碰觸了?” “我想去她那裡,但無法越過牆,雙腿無法移動。我試著將她拉到身邊,她也想過來,也似乎過得來,但牆阻隔我們。我們無法越過牆。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說了我的名字。她說道:‘放我自由!’ “我以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喚,便能解放她,將她帶過那道牆,所以我說:‘玫芙蕊,跟我來!’但她說:‘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試圖拉住她,但她放開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卻一面走回黑暗。牆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喚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稱呼她的親密小名,但她漸漸遠離。於是,我醒了。” 雀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訪客。“你給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楊略微震驚,緩慢地長呼幾口氣,帶著沉鬱勇氣抬起頭。“還有誰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鷹嚴肅致謝。“我會盡力不負你所托。告訴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牆……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我知道您曾經越過。” “是的。我到過那座山丘,憑著曾擁有的法力與技藝,亦越過那座牆,進入死者之城,與生時曾識得的人交談,有時他們會回應。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島上所有偉大法師裡,你是我認識或聽說過,第一位能越過那道牆,去碰觸、親吻愛人的人。” 赤楊垂頭坐著,雙手緊握。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碰觸是什麼樣?她的雙手溫暖嗎?她是冰冷的空氣、陰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請原諒我的問題。”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喚師傅也問了相同問題,但我無法確實回答。我對她的渴望如此強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時一般。但我不知道。在夢境裡,並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夢境裡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到那座牆。若巫師曾習得路徑,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你又夢到了嗎?”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著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牆在下方,橫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裡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牆邊,彎著腰,彷佛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裡,百合在哪裡?”他沒回答也沒抬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在修補圍牆,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傅,塘鵝。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越過牆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淤青的黑印。 “我學到不能讓他們碰觸我。”赤楊低聲說。 格得看著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還沒說完。”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牆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牆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見著她,與她說話。”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接近牆邊,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牆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他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們!”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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