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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阿溝。”片刻停頓後,他為自己命名,她想這是他取的假名,不適合他。他的事都拼湊不起來,不完整。她對他卻不抱懷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無意傷害她。她覺得他談起動物的方式有種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顧它們,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動物,沉默、受過傷的動物,需要保護,卻無法乞求。

  “來吧,”她說:“免得你在這裡睡著了。”他順從地跟隨她到阿瑞房間,這房間其實不比房子一角的櫥櫃大多少。她的房間在煙囪後頭。阿瑞一會兒便會醉醺醺地進門,她會在煙囪角落為他鋪一塊床榻。讓這名旅人今晚睡個好床,也許他啟程時會留一、兩個銅子兒給她。近日來,她家的銅子兒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間中蘇醒。他不明白屋頂為何低矮、空氣為何聞起來清新卻有酸味、牛只為何在外嚷吵。他必須靜躺,回到這個“別處”、“別人”身邊——雖然這人昨晚對一隻小母牛或一個女人說過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來。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這裡沒有用,無論這是哪裡。其實無論在哪裡都沒用。黑色道路、直墜陡坡和寬廣綠原在他面前開展,綠地上河流縱橫,水光粼粼。一陣冷風吹送,蘆葦吹哨,小母牛領他穿過河流,艾沫兒打開大門。他一見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別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稱呼她,必得記起他對她說的自稱。雖然他是伊裡歐斯,但他一定不是伊裡歐斯。也許他終究會成為另一個人。不行,那就錯了,他得是這人,這人腿酸腳疼。但這是張好床,羽毛床,很溫暖,他還毋須下床。他打了一會兒盹,自伊裡歐斯飄離。

  他終於起床時,納悶自己幾歲,望著雙手與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屆七十。他看來還像四十,雖然感覺自己七十歲、動起來也像,令他略略瑟縮。衣服因連日旅程而髒汙不堪,但他仍舊穿上。椅子下有一雙鞋,陳舊卻耐用結實,還有一雙搭配的手織毛線襪。他將襪子套上飽受淩虐的雙腳,一拐一拐走入廚房。艾沫兒站在大水槽前,扭擠某個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謝謝你給的這些,還有鞋子,”他說,感謝她的禮物,記起她的通名,卻只稱:“夫人。”

  “不客氣。”她說,將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乾。他對女人一無所知。從十歲起,他便住在沒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懼怕她們,在另一間寬敞廚房裡,那些對他大聲咆哮,要他別擋路的女人。但自從開始在地海旅行後,他碰到一些女人,發現她們很好相處,像動物一樣自顧自,除非被嚇到,否則不太注意他。他設法不要嚇到她們。他無意,也無由去嚇她們。她們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來點新鮮凝乳?拿這當早餐不錯。”她打量他,但為時不久,也沒正視他雙眼。她像動物、像貓,端詳他卻不帶挑釁。有只貓,又大又灰,四腳伏地趴在壁爐邊,凝視炭火。伊裡歐斯接下她給的碗和湯匙,坐在高背長椅上。貓跳到他身旁,呼嚕作響。

  “你看,”婦人說:“它對多數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為凝乳。”

  “也許它認得治療師。”

  此處有婦人及貓,十分平靜。他來到一間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說:“早上飲水槽裡還有浮冰。你今天要繼續趕路嗎?”

  一陣停頓。他忘記必須用話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說:“我想留在這兒。”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遲疑,好半晌。她道:“當然歡迎,先生,但我得請問,你能不能付點錢呢?”

  “喔,可以。”他說,有點迷惘,起身拐回臥室去拿錢袋。他拿來一枚錢幣,一小枚英拉德金幣。

  “只是請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現在泥煤可貴了。”她繼續說,接著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說,他知道自己犯了錯。

  “村子裡沒人能兌換這個。”她說,抬頭看他半晌。“整個村子加起來都沒辦法兌換!”她說道,笑了。那應該沒事了,但“換”字卻在腦海裡不斷迴響。

  “這錢沒換過。”他說,但他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如果我住一個月,如果我住一整個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療牲畜時,總該有地方住。”

  “收起來。”她說,又笑了,雙手慌亂揮動,“如果你能治癒牛只,牧場主人就會付你錢,你到時就能付我錢了。你可以把這視為擔保,但是快收起來吧,先生!我看得頭都暈了——阿瑞!”她喚道,隨著一陣冷風進來一名彎腰駝背、皮膚乾縮的男子,“這位先生醫治牛群時,會跟我們一起住。願他工作順勢!他給我們保證金了。所以你就睡煙囪角落,他睡房間。先生,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點一下頭,嘟噥兩句。他眼神呆滯。在伊裡歐斯看來,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婦人靠近,語氣堅定,低聲說道:“他除了愛喝酒,沒什麼壞處。但除了愛喝酒,他也沒剩下多少腦子了,酒吃壞了他大半個腦袋,也吃壞我們大半財產。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錢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會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會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懂嗎?”

  “懂。”伊裡歐斯說:“我懂。你是好心的婦人。”她在講他,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諒他。“好心的姊姊。”他說。這些話對他而言如此新穎,他從未說過或想過,他還以為自己是以不能說的真言說出。但她僅聳聳肩,帶著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幾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腦袋搖掉。”她說,又繼續工作。

  來到這庇護所,他才知道自己多麼疲累。他整天都在爐火前與灰貓一起打盹,阿賜則忙進忙出,請他進食了好些次——都是貧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緩慢珍惜地吃完。當天夜裡,弟弟出了門,她歎口氣說道:“他仗著我們有房客,又會在酒店賒下一大串帳了。這倒不是你的錯。”

  “是。”伊裡歐斯說道,“是我的錯。”但她原諒了。灰貓緊靠在他大腿邊做夢,夢境進入他腦海,在他與動物說話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鬱的地方。貓在那裡跳躍,有牛奶,還有深沉輕柔的興奮。沒有錯誤,只有偉大的純真。不需要言詞。他們不會在這裡找到他,他不在這裡,不須報任何真名。除了她、做夢的貓、閃動的火焰之外,沒有別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這兒的河流在牧地間緩緩流淌。

  他瘋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麼魂,才讓他留下來,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懷疑他。就算他瘋了又如何?他很溫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還很睿智。他也沒那麼瘋,只有一部分、暫時的瘋。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瘋狂的部分亦然。他記不起自己告訴過她的名字,要村人稱他“甌塔客”。他可能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因他總是稱呼她夫人——但這可能是出於禮貌。她也以禮稱他“先生”,“阿溝”或“甌塔客”似乎都不像適合他的名字。她聽人說過,甌塔客是一種小動物,有銳利牙齒,沒有聲音,但高澤上沒有這種動物。

  她也想過,也許他說要來這裡醫治牛只疾病,也是瘋病使然。他看來不像別的治療師,帶著動物用的療方、咒文與乳膏而來,但他在休息一、兩天后,便詢問村裡有哪些牧場主人,隨即出發,踩著阿帚舊鞋,拐著依舊酸疼的雙腳。看到這一幕,她心頭一酸。

  他傍晚返回,腳步更為疲跛,阿三自然帶他大老遠走到長野,那是阿三大多數肉牛的所在地。只有阿楊養馬,養來讓他的牛仔騎。她給房客一盆熱水和乾淨毛巾照顧他可憐的腳,然後想到問他是否要洗個澡。他的確想。兩人將水煮熱,注滿舊澡盆,她進房去,讓他在壁爐前洗澡。她出來時,一切已清畢抹淨,毛巾掛在爐火前。她從不認識這麼會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誰料到一個有錢人會做這些?他待的地方沒有傭人嗎?他比貓還不麻煩。他自己洗衣服,連床單也洗。她還沒發現他在做什麼,他就已在一個晴天裡,把東西都洗清晾畢。“先生,你不用做這些,我會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併洗。”她說。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說道,彷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續道,“你工作十分辛苦。”

  “誰不辛苦?我喜歡做乳酪,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強壯。我只擔心老了以後抬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渾圓結實的手臂露給他看,握緊拳頭笑道:“五十歲了,還不賴!”如此炫耀有點蠢,但她以強健的手臂、經歷與技巧為榮。

  “工作順勢。”他莊重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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