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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會造船、補船,也能駕船,還能四處尋查。如果你們還需要,我亦會操縱天候這類技藝。我也願隨任何肯教導我的人學習技藝。”

  “你想學什麼?”較高女子以和善聲音問道。

  此時,彌卓感覺無論此生是正是邪,這問題將決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靜默站立良久。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道:“我誰都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連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一切都無法讓她自由,我一無所知。如果你們知道該如何自由,求求你們,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說,聲如揮鞭。她看著同伴,片刻後微微一笑,轉向彌卓,說:“我們是囚犯,自由是我們研習的課題。你穿透我們的牢牆而來,你說你在尋找自由,但你必須知道,離開柔克可能比前來更加困難。監牢中還有監牢,其中有一些還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問:“你們怎麼說?”

  他們說的話很少,近乎靜默地尋求共識。最後,較矮女子以銳利眼神看向彌卓:“你要,就待下吧。”

  “我要。”

  “我們怎麼稱呼你?”

  “燕鷗。”他答,於是眾人以此稱之。

  彌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尋已久的希望與傳言更多,也更少。他們說柔克是地海的心臟。兮果乙在時間之初,從海中抬起大陸,第一塊是北海的明亮伊亞,第二塊便是柔克。那座碧綠山陵即是柔克圓丘,根基較其餘島嶼更深。而他之前見過的樹林,有時在島這端,有時又在另一邊,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樹林,也是魔法的源頭與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術便會失效。那些樹的根就是知識之根。葉影在陽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寫兮果乙創世時所說的言詞。”

  萸燼如是說。她是彌卓的師傅,有對猛銳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藝師傅都是女性。島上沒有力之子,連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島眾海盜王派艦隊前來征服柔克,不為微薄財富,而為擊破聲名遠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師將島出賣給瓦梭詭徒,降低島上抵禦及警告咒語。咒語破除,海盜非以巫術,而以蠻力、烈火攻佔整座島。綏爾灣內泊滿大船,軍隊燒殺搜刮,奴隸販子擄走男人、男孩、年輕婦女。他們屠殺幼童與老人,所到之處,焚燒每棟房舍及田野。幾天後海盜登船離去,無一座村落完好,農田亦傾毀荒蕪。

  海灣頂的綏爾鎮也帶有圓丘及大林的某些特異,劫掠者雖然在鎮上追逐搜尋奴隸、搶奪縱火,火卻一點就熄,狹窄街道也引得盜匪團團轉。大多數倖存島民都是智婦與孩子,藏身鎮上或心成林裡。現在柔克島上的男子,都是當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還有幾個已老邁的男子。當地除了結手之女外,別無組織治理,她們的咒語長期守護柔克,如今更加嚴密。

  結手之女鮮少信任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擊此地。她們說,扭曲技藝以獲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們不與他們往來。”高窕的芙紗和藹說道。

  然而萸燼對彌卓說:“我們是自找毀滅。”

  百餘年前,結手之子與結手之女聚集於柔克,形成巫師聯盟。他們對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夠公然起義之前,教導他人,秘密結黨,抵抗興戰之徒與奴隸販子。女人向來是聯盟的領袖,萸燼說,女人假扮成膏藥販及織網工等,離開柔克,前往內極海附近,組織廣泛緊密的反抗網路。至今,那張網仍留下某些連結。彌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蹤跡,從而追尋至今,但她們並未領他前來。那次劫掠後,柔克便完全封閉在智婦一再織就的強大護咒中,與其餘人民再無交易。“我們救不了他們,”萸燼說:“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紗雖然有著溫和聲音與微笑,卻毫不妥協。她告訴彌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們的防禦,你可能說真話,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

  眾人同意給他一間港邊小屋與一份工作,協助綏爾的造船婦;婦人僅自學過造船術,樂意接受彌卓的巧藝。芙紗不在途中為難他,總是親切招呼,但她說過“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他無法回答。

  萸燼則多以皺眉回應他的招呼。她會驟然提問,聽取答案,且一言不發。

  他曾怯怯問她心成林是什麼,因為他問別人時,她們都說:“萸燼可以告訴你。”她拒絕回答,態度並非高傲,而是明確。她說:“你只可能在大林裡,向大林學習瞭解大林。”幾天後,萸燼來到綏爾灣沙岸,彌卓正在那裡修補漁船。她盡力協助,並詢問有關造船的問題,他亦勉力告知,讓她看看造船術。那是個平靜午後。但之後她又驟然離去。他對萸燼懷有某種敬畏,因她難以預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燼對他說:“長舞節後我會去大林。你想來就來吧。”

  從柔克圓丘上彷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卻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只會在樹下不斷行走。大林內部只有單一樹種,且僅存此處,但這些樹的赫語名除了“樹”之外,別無稱謂。萸燼說,太古語中,每棵樹都有真名。繼續走一會兒,會再回到熟悉樹種間:橡樹、椈樹、梣樹,栗樹、核桃木、柳樹,春天碧綠,冬季幹禿;也有深色冷杉、雪松,還有一種彌卓不識的高大冬青樹,紅色樹皮柔軟、枝葉層迭。每次走,樹林間道路總是不同。綏爾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太過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確保走出樹林,進入田野。

  “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彌卓在歐若米時,學會閱讀群島王國的通用文字。之後,蟠多的高龍教導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識為人所知;萸燼獨自在心成林中學到的,除了與她分享的物件外,皆不為人知。整個夏天她都住在大林邊緣,身邊只有一個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奪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間樹枝搭成的遮雨棚,還有一堆煮飯的炭火。炭火設在小溪旁,溪流從樹林間流淌,與奔向海灣的小河匯流。

  彌卓在附近紮營。他不知道萸燼要他做什麼。他希望她打算教他,開始回答他對大林的疑問,但她隻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謹慎,生怕打擾她獨處。這種獨處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懼。第二天,她喚他同行,領他深入林間。兩人沉默行走多時。夏日正午,樹林完全沉靜。無鳥啼,無葉動,一排排樹木各不相同,卻又重迭如一。他不知道他們何時折返,只知足下所走範圍,已超出柔克海岸。

  溫暖夜裡,他們再度走出,回到耕地與牧野。走回營地時,他看到冶鐵爐座四顆星出現在西方山陵。

  萸燼只說了“晚安”,隨即離去。

  隔日,她說:“我要去樹下坐。”他不確定她希望自己做什麼,因此遠遠跟著她,直到兩人走入大林最深處,那裡所有的樹都是同一種,無名種類,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樹根脈間的柔軟葉堆中坐下,他也在不遠處坐下。她看著、聽著、靜坐,他也看著、聽著、靜止。兩人如此過了幾天。一天早晨,萸燼走入大林,他心帶頑抗,留在河邊。她沒回頭。

  那天早上芙紗從綏爾鎮來,帶來一籃麵包、乳酪、凝乳、夏季鮮果。“你學到什麼了?”她疏離溫和地問,彌卓回答:“學到我是笨蛋。”

  “為什麼,燕鷗?”

  “笨蛋就算永遠坐在樹底下,也不會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從未教導男子。”她說,瞥他一眼,調開目光,凝視夏日田野。“她從未正眼看男子。”

  彌卓默立。他臉頰發熱,低下頭。“我以為……”欲語還休。

  芙紗所言讓他恍然看到,萸燼的不耐、猛銳、沉默,原來還有另一面。

  他試圖將萸燼視為不可褻瀆,但事實上他渴望碰觸她柔軟的褐色肌膚、閃耀黑髮。她突然以難解的挑釁瞪視他時,他以為她在生氣。他害怕會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麼?他的欲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婦、法師,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曉陰影形意的人!

  他與芙紗站在樹林邊緣,思緒決堤般在他腦海激蕩。“我以為法師都離群索居,”他終於說道:“高龍說,做愛會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這麼說。”芙紗和藹說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別。

  他整個下午都沉浸在混亂憤怒的情緒中。萸燼走出大林,朝上游葉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時,他同行,提著芙紗的籃子作藉口。“我能跟你說話嗎?”

  她扼要地點頭,皺起黑色眉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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