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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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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戮克與當時許多同僚一般,衣著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絲織成的赤紅長袍,繡著金色與黑色的符文與符號,還戴頂寬沿尖頂的帽子,讓他看起來比凡人高。河獺不用看到衣服,便認得出戈戮克。他認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編構他的束縛、詛咒他的夜晚;他也認得那股力量酸澀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著我的小尋查師了。”戈戮克說,聲音深厚柔軟,宛如六弦提琴的樂音。“在太陽下睡著,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們去挖掘‘紅母’了嗎?你來這裡前,知道‘紅母’嗎?你是‘王者’的朝臣嗎?好了,好了,用不著繩子綁著你。”他於所站之處手指輕揮,即為河獺的手腕鬆綁,塞口布條也隨之松脫。 “我可以教你怎麼自己鬆綁。”巫師微笑說道,看著河獺按摩、轉動酸疼的雙腕,抿動壓扁在牙齒上數時辰的嘴唇。“獵犬告訴我,你這小夥子很有潛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導,會前途遠大。如果你想拜訪‘王者’的宮殿,我可以帶你去。但你或許不知道我說的‘王者’是誰?” 河獺的確不清楚巫師是指海盜王或水銀,但他大膽一猜,快速對石塔比個手勢。 巫師眯起雙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水銀。”河獺說道。 “俗人是這麼稱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卻稱之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過河獺,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獺身上。他的臉又大又長,比河獺見過的臉都要白,眼泛藍光,下巴及臉頰上四處是灰黑色鬈曲毛髮,冷靜開朗的笑容綻露小小牙齒,已掉了幾顆。“學習見識他真正形體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紮在他體內。你知道我們如何稱呼隱藏於宮殿中的他嗎?” 頭戴高聳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獺身邊不遠處坐下。他的氣息帶有泥土味,淺色眼睛直視河獺雙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對你毋須藏有秘密。你對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帶威脅,滿是歡欣。他再次凝視河獺,大而白的臉龐平靜、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對,各式各樣的小特質跟伎倆。聰明的小夥子。但不是太聰明,這點很好,沒有聰明到不想學習。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願意教導你。你喜歡學習嗎?你喜歡知識嗎?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獨自在岩石宮殿裡閃耀時,我們如何稱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銳絲’。你知道這個真名嗎?這是上王語言中的一個詞。他的語言,他的名字。用我們粗鄙的語言說,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獺的手。“因為他是種子,也是播種者。是種子、是力量與正義的根源。你會懂的,你會懂的。來!來吧!我們去看王者飛舞在朝臣間,從他們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獺的手,以令人訝異的力量拉起河獺。他正因興奮而大笑。 河獺感覺自己彷佛從無止無盡、乾枯昏眩的半意識裡,被帶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師的碰觸未帶來魔法束縛的恐懼,而是一份能源與希望的力量。河獺告訴自己不能信任這人,卻渴望信任他、向他學習事物。戈戮克強大、專橫、奇特,但給了河獺自由。數周來,河獺首度雙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這走,往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兩人來到烤爐塔門前,位於三呎厚牆間的狹窄通道。他握住河獺臂膀,因少年略微遲疑。 力奇說過,岩礦加熱後散發的金屬煙霧,讓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獺從未進入塔內,也沒看力奇進去過。他曾經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環伺,會痛刺、迷惑、糾纏試圖逃跑的奴隸;如今,他感覺咒語像一絲絲蜘蛛網、黑霧的繩索,讓道給創造它們的巫師。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邊笑邊說,河獺試著在進塔時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間巨大穹室內,烤坑盤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跡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將礦石鏟了又鏟,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餘人忙著端來新柴,抽動一旁的風箱。穹頂有一排小室穿過熏煙濃霧,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力奇說過,水銀蒸氣會困在這些小室裡,凝結、重新加熱,再度凝結,直到在最高拱頂中,精純金屬流泄進石頭溝槽或碗裡。他說,烘烤的低層原礦,每天只能產出一、兩滴水銀。 “別害怕。”戈戮克說,聲音強健悅耳,穿越巨碩風箱韻律的喘息聲,也穿越爐火平穩的怒吼。“過來,你來看他如何在空氣中飛升,淨化自己、淨化臣民!”他將河獺拉到烤坑邊緣,雙眼映著火焰而發亮。“服侍王者的邪惡精靈會變得純淨。”他說道,嘴唇貼近河獺耳邊,“他們口吐唾液時,殘渣及瑕疵會從體內流出,病症及雜質化膿則從潰爛處自由流出。完全燒淨時,他們終於可以騰雲駕霧,飛入王者宮殿。來呀,來呀,進入他的塔頂,黑夜召喚明月的處所!” 河獺跟在戈戮克身後,爬上螺旋梯,起先寬廣,後來愈擠愈窄,經過蒸氣室,裡面有紅熱火爐,通氣孔連往精煉室。礦石燃燒後殘留的煙煤,則由裸體奴隸刮下,推進火爐重新燃燒。兩人來到最頂層房間。戈戮克對蹲踞在孔道邊緣唯一一名奴隸說:“讓我見見王者!” 矮小瘦弱、頭髮全無、手掌手臂生滿爛瘡的奴隸,打開凝結孔道邊緣的石杯。戈戮克向內瞥,如孩子般熱切。“這麼小,”他喃喃道,“這麼年輕。小王子、娃娃王、土銳絲王。世界的種子!靈魂珍寶!” 戈戮克自袍內拿出繡有銀線的軟皮囊。他以綁在皮囊上的細緻獸角匙,舀起杯裡幾滴水銀,放入皮囊,將束口皮繩重新綁緊。 奴隸站在一旁,毫無動靜。所有在烤爐塔的炙熱與濃霧下工作的人,都裸著身體,要不就只裹塊兜襠布,穿著鞋底鞋尖都朝上捲曲的軟皮鞋。河獺又瞥了那奴隸一眼,心想以身高看來,應該還是個孩子。然後,他看到小小胸脯。是個女人,禿髮,四肢乾枯,關節處圓滾腫脹。她曾往上看了河獺一眼,只轉動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過潰爛嘴角,又紋風不動站著。 “沒錯,小僕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溫柔聲音對她說道,“把你的唾液獻給火焰,它會化成活銀、月光。這還不神奇嗎?”他繼續說,帶河獺離開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產出最尊貴的事物,這就是這項技藝的偉大宗則!粗鄙紅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隸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銀色種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臺階,戈戮克不停說著,河獺試圖瞭解,因為這是一個有力量的人在告訴自己,力量是什麼。 但他們再度回到陽光下後,河獺的頭繼續在黑暗中暈眩,沒走幾步便彎下身,在地上嘔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愛的眼神觀看。河獺畏縮喘息地直起身後,巫師溫和問道:“你害怕王者嗎?” 河獺點點頭。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會傷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愛上力量,分享它,則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舉起他放入幾滴水銀的皮囊。他打開皮囊,端至唇邊,喝下裡邊液體,雙眼始終直視河獺。吞咽前,他張開微笑的嘴,好讓河獺看見銀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體內、我的宅邸,是我尊貴的賓客。他不會讓我口吐白沫、嘔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潰爛。不會。因為我不怕他,而是邀請他,因此他進入我的血脈。我沒有受到傷害。我的血液銀光閃閃流動,我看到旁人不知曉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離開我時,躲在穢物中,在骯髒內;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將他拾起,如同他淨化我般淨化他,於是我們每次都一起變得更純淨。”巫師握住河獺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說:“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見不到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還進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銳絲,他就是我……” 在河獺腦中渾沌裡,只隱約知道,兩人正朝礦坑入口走。他們進入地底。礦坑通道如同巫師言詞般,是一片黑暗迷宮。河獺跌跌撞撞前行,試圖瞭解。他看到塔中奴隸,那個看著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雙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術光外,他們行於漆黑之中,穿過廢棄已久的坑層。但巫師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許他不知道路,只是漫無目的走著。他一面說話,偶爾也轉向河獺,好引領或警告,然後繼續前行,繼續說話。 兩人來到礦工延續舊坑道之處。在那兒,巫師與力奇在跳躍燭火與破碎陰影間交談。巫師碰觸甬道末端的泥土,將土塊握在手中。掌心滾過泥塵,捏壓、測試、品嘗。他不發一語,河獺專注盯視,仍試圖瞭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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