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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雀鷹細聽,看一眼亞刃,再回望那個岩洞。“你聽起來像什麼?”

  “好像發著‘唵’的音。”

  “在太古語裡,‘唵’代表‘啟始’或是‘很久以前’的意思。但我聽起來卻像‘吽’,那是表示‘結局’的一種方式——你注意前面!”雀鷹戛然住口;亞刃也同樣警告他:“有沙洲!”

  雖然“瞻遠”像身處險境的小貓,謹慎擇路,但好大一陣子,他們兩人仍忙於操舵駕船。所以,那個永遠轟隆響著某種字義的岩洞,就漸漸被拋在後頭了。

  這時,海水變深了,他們已出了幻變不定的岩群,前方巍然聳立一座巨塔般的島嶼。它的岩壁是黑色的,由無數圓柱或巨台擠壓而成,邊緣直,表面平,突出於海面足足有三百呎高。

  “那是‘凱拉辛城樓’,”法師說:“很多年前我來這裡時,那些龍群與我交談時,告訴我這個名稱。”

  “凱拉辛是誰?”

  “群龍之中,最高齡的——”

  “這地方是他建造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曉得這地方是不是經過一番建造才有的,我也不清楚他有多麼年高。雖然我用人稱的‘他’來稱呼,但我實在不知道……在凱拉辛眼裡,歐姆安霸像是剛滿周歲的小毛頭,你我則如蜉蝣。”

  雀鷹仔細審視那些驚人的岩壁。亞刃則仰頭不安地注視它們,想像著一條龍如何從那高遠的黑色崖壁邊緣下降,來到他們上方,影子幾乎遮蓋他們。但沒有龍出現。他們緩緩通過岩石背面,由於這裡海風吹不到,所以水面平靜,也沒什麼聲音,只聽見被陰影遮蓋的海水輕拂岩柱的呢喃。這裡海水深,也沒有暗礁或突岩,亞刃當家掌船,雀鷹站在船首,搜尋前方的峭岩與明亮的天空,希望見到凱拉辛。

  船隻終於經過“凱拉辛城樓”那片偌大陰影海域,進入傍晚的陽光中。他們正貫越龍居諸嶼時,法師抬頭,表情像個見到目標的人那樣——前方大片金色陽光再過去些,鼓動金色翅翼翱翔而來的,是歐姆安霸。

  亞刃聽見雀鷹向他高聲說:“阿若·凱拉辛?”他猜得出這句話的意思,但不懂那條龍回答了什麼。不過,耳聞太古語時,他總是感覺他就在瞭解及近乎瞭解的鄰界點上,彷佛那是他曾懂、但現今忘記的一種語言,而不是他從來不會的一種語言。法師講太古語時,比講地海赫語時聲音清晰多了,而且彷佛產生一種靜默的氛圍,有如輕觸一口大鐘所致。但那龍講話的聲音則像敲鑼,深沉及尖銳兼具;或者說,像敲打鐃鈸時的磨擦聲。

  亞刃看著他同伴站在窄小的船首,與遮去半片天空而盤旋在他頭頂上的巨大生物交談,他於是理解到,人類多麼渺小、多麼脆弱,卻又多麼可怕。思及此,他心中不由興起一種慶倖的自豪。因為那條龍只要伸出有巨爪的腳,輕輕一撥,可能早就把底下那人的頭與肩撕裂;也可能像石子擊沉一片浮葉那樣,把這條船擊沉——如果“大小”是唯一關鍵。但雀鷹與歐姆安霸同樣危險,那龍也明白。

  法師回頭叫他:“黎白南。”男孩雖不想靠近那兩個長十五呎的上下顎,以及那雙從空中向他虎視耽耽、瞳仁細長的黃綠色眼睛——連一步之遠的距離都不想靠近,但他仍起身向前。

  雀鷹沒對他說什麼,只伸一隻手放在他肩頭,繼續對那條龍說了簡短一段話。

  “黎白南,”巨龍宏大的聲音說著,但不含半點兒熱情。“阿格尼·黎白南!”

  亞刃仰頭,法師那只手下壓,提醒了他,他才沒去凝望那雙黃綠色的眼睛。

  亞刃雖然不會講太古語,但不是啞吧。“歐姆安霸‘龍領主’,吾謹問候汝。”他口齒清晰地說,有如王子與另一位王子相見致意。

  現場靜默片刻,亞刃心跳急遽且困難。但站在他身邊的雀鷹卻微微笑著。

  之後,那條龍又說了話,雀鷹回答了。這一次,亞刃覺得時間比較長。最後,突然間就講完了。只見那條龍一振翼,向上彈飛,差點沒把船掀翻,就飛走了。亞刃看看太陽,發覺它沒有更下沉些,可見時間倒沒真的持續很長。不過,法師面色如土,但轉身朝向亞刃時,雙目發亮。他在劃手座坐下。

  “孩子,你表現得很好。”他啞著嗓子說。“與龍交談,可真不容易。”

  亞刃為兩人備妥食物——他們已整天未進食。法師一直到吃完、喝完,才又開口說話。那時,太陽剛落至海平面上。這裡緯度雖已偏北,但因夏至剛過不久,所以黑夜來得慢而晚。

  “唔,”他終於說:“歐姆安霸用他的方式,對我講了不少事。他說,我們尋找的那個人,在偕勒多島,但也不在偕勒多島……要一條龍坦白說話可不容易。它們生性不坦白,就算其中有一條對某人講真話,那人也無從知道那真話對人來說有多真實。當然它們實在很少對人講真話。所以我才問他:‘是否如汝先祖歐姆龍於偕勒多島上之遭遇?’因為如你所知,當年歐姆龍與厄瑞亞拜都在那裡戰死。結果他回答:‘非也,亦是也。汝將於偕勒多島尋得他,然亦非偕勒多島。’”雀鷹停下來深思,口中嚼著硬面包的一片硬皮。“也許他的意思是說,那個人雖然不在偕勒多島,但我還是必須去那裡才能找到他,也許……我還向他問起別的龍,他說,這人曾經闖入它們中間,一點也不怕它們,因為他雖然被殺,又從死域復活,照舊活在他的身體裡。因此那些龍都怕他,把他當成自然以外的一種造物。它們的懼怕反過來賦與那人保有淩駕它們的巫力。而且他把那些龍使用的‘創生語’取走,任它們受自己狂野的本性折磨。所以它們互相吞食、或自取滅亡,投身入海——‘投身入海’是它們最不願接受的死法,因為它們是‘火蛇類’那屬於風與火的禽獸。我於是說:‘汝之龍頭凱拉辛乎?’這問題,它只肯回答:‘在西方。’意思可能是凱拉辛飛到別的陸地去了,所謂別的陸地,龍族說,那是遠于船隻曾航行抵達的所在。但‘在西方’的意思也可能不是這樣。所以我就不再多問。反倒他開始問我了,但先說的是:‘吾曾飛至去開爾突島後北返,途經托林峽。于開爾突上空見村民于祭台石上殺一嬰。于印嘎特島上空看一術士遭鎮民擲石至死。彼等竟至吞食嬰孩乎?格得,汝見若何?又,該術士將死而復生,反向鎮民擲石歟?’我當時以為他在嘲弄我,差點怒言相對。但他不是在嘲弄,因為他又說:‘理性已逸出事物外,塵世破洞,大海由該洞流逝。光明亦漸消失,吾等將被棄置旱域上,爾後言語不再,死亡亦不再。’聽到了最後這節骨眼,我終於明瞭他要對我說什麼。”

  但亞刃不明了,除了不明了,還憂心忡忡。因為,剛才重述那條龍的話語時,雀鷹已使用“真名”直呼自己,錯不了。這一點,讓亞刃愀然想起洛拔那瑞那痛苦女人的嘶喊:“我的名字叫阿卡蘭!”要是人類的巫藝、音樂、語言、及信任的力量,統統在減弱及萎謝;假如一種恐懼的狂病正向他們逼近,乃至於龍族被奪去理性,轉而相互攻訐殺戳……要是當真這樣,他的大師能躲過一劫嗎?他夠強大嗎?

  雀鷹坐著,埋頭吃麵包與熏魚晚餐。他的頭髮被烤焦而變灰,雙手細瘦、一臉倦容,看起來並不強大。

  但那條龍怕他。

  “孩子,什麼事讓你心煩?”

  與法師相處,惟有講真話才行得通。

  “大師,您剛才說了自己的真名。”

  “啊,是。我忘了我一直還沒提起自己的真名呢。等我們去到我們必須去的地方,你會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他嘴裡嚼著食物,抬頭看亞刃。“你是不是以為我年紀大了,所以不小心洩露自己的真名。好比老糊塗,既沒腦筋又出醜?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咧,孩子!”

  “不是的。”亞刃說道,但因思緒太混亂,所以也說不出什麼話。他累了,這一天過得頗為漫長,一直遇見龍,而且前頭的路轉暗了。

  “亞刃——”法師說,“不對,黎白南,我們要去的那裡,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在那裡,一切都保有真名。”

  “亡者反正受不了傷害。”亞刃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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