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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你可以帶我去見我同伴嗎?”

  那位浮筏人轉身,拉高嗓門,發出有如海鳥啼叫般的刺耳聲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亞刃也學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過,他們所在的這艘浮筏倒沒有加裝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張掛船帆,與浮筏的寬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質地不是帆布或亞麻,而是一種纖維,看起來不像是編的,倒像擊打而成,有如製造毛氈的那種方法。一艘約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繩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來,然後一路鉤開、撐開別的浮筏,漂到與亞刃所在的浮筏並列。等到兩筏間只剩三呎寬間隙時,亞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來,輕輕鬆松跳過去。亞刃照做,卻是四肢笨拙,難堪著地——因為兩膝彈力已蕩然無存。他爬起來,發覺那個矮小男人在看他,臉上表情並非幸災樂禍,而是讚賞。顯然,亞刃的鎮靜沉穩贏得他的尊敬。

  這浮筏比海面上其餘浮筏來得高大,由四十呎長、四至五呎寬的大木頭組成,由於長年使用,加上天氣的關係,木頭都變黑、變平滑了。上頭幾個搭起來或圍起來的棚子四周,豎立一些怪異的雕像,而每個遮棚或圍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飾有幾簇海鳥羽毛。亞刃的嚮導帶他走向最小的一個遮棚,他在那裡見到躺著安睡的雀鷹。

  亞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嚮導回去另一艘浮筏,這裡沒有別人來干擾。約莫一個時辰後,一名女子從別艘浮筏帶食物來給他。食物是涼了的燉魚,上面灑了點透明的東西,略鹹但好吃。另外還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來有瀝青味——想必是源於水桶上防漏水的瀝青。從那女子給他水的樣子看來,他明白她給的是一種寶貴東西,一種該受禮待的東西。他滿懷敬意喝水,喝完沒再要——雖然他實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鷹的肩膀有人幫忙上了繃帶,綁得很靈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來時,兩眼清亮,看著亞刃,一臉溫和愉快的微笑——他嚴峻的臉上能出現微笑,總是驚人。亞刃突然又感覺想哭了,他伸手按著雀鷹的手,什麼也沒說。

  一個浮筏人走近,在不遠處那座比較大的棚子內跪下。那棚子看起來有點像廟祠,門口上方多了個複雜的方形設計,而且門框的木頭特別雕成灰鯨形狀。這個浮筏人與其他浮筏人一樣矮瘦,體格如男孩,不過他的面孔堅毅挺拔,有歲月風霜。他身上只披一塊亞麻布,卻不掩堂堂威儀。他說:“應該讓他多睡覺。”所以,亞刃離開雀鷹,來到他這邊。

  “您是族人首領。”亞刃說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點個頭說。亞刃站在他面前,挺直不動。那人的黑眼睛迎接亞刃的注視。“你也是一位首領。”他觀察後如此結論。

  “我是。”亞刃回答。他很想知道這位浮筏人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但我服效我的大師,他在那邊。”

  浮筏人的首領說了些亞刃一點也聽不懂的話:某些字詞變得讓人無從辨識,也可能有些是他不曉得的名字。然後才聽見他說:“你們為什麼進入‘巴樂純’?”

  “我們在尋找——”

  但亞刃實在不知道該透露多少,也不曉得要說什麼才好。所有發生的事,以及他們的追尋,彷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只是一團亂。最後他說:“我們是要去歐貝侯島的。我們上岸時,他們攻擊我們,所以我的大師受傷了。”

  “你呢?”

  “我沒受傷。”亞刃說,從小在宮廷學到的冷靜自若頗派上用場。“可是,有……有件有點荒唐的事。一個跟我們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緣故……”他沒繼續往下說,沉默而立。

  首領用那雙高深莫測的黑眼睛看亞刃,最後終於說:“這麼說,你們來到這裡是意外。”

  “沒錯。這裡還是南陲嗎?”

  “陲?不,那些島嶼——”首領揮動那只黑色的瘦手,由北向東,畫個約莫羅盤四分之一的大弧。“島嶼都在那個地帶,”他說:“全部島嶼。”說完,再比比他們前面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經西、至南,說:“這裡是海。”

  “您們是哪塊陸地的人,族長?”

  “哪塊陸地都不是。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

  亞刃注視他那機敏睿智的面容,再環顧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廟祠、有高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樹雕成,包括神的形體、海豚、魚、人、海鳥:還看到全族人忙著工作,比如編結、雕刻、釣魚、在高臺上炊煮、照料嬰孩;也看到其他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開成一個大圓,直徑恐怕足足有一哩。這是一個鎮,像個遠處炊煙嫋嫋、孩童嬉笑聲高揚空中的小鎮。是個“鎮”沒錯,只不過它底下是深淵。

  “您們從不登陸嗎?”男孩低聲問。

  “一年一次,去‘長砂丘’,我們在那座島嶼砍樹,整修浮筏。時間都是在秋天,之後就隨鯨魚去北方。冬天時,浮筏各自散開,春天才回到巴樂純聚合。屆時,各浮筏互相往來、結婚、舉行長舞慶典。族人聚集的這一帶,我們叫做‘巴樂純碇澤’。大海洋流從這裡向北傳送,夏季再隨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見‘大王群’,也就是灰鯨群,才回頭向北。我們一路追隨它們,最後回到長砂丘島的耶瑪海灘,短暫停留。”

  “族長,聽起來,這種生活實在美妙之至。”亞刃說:“我從沒聽過像您們這樣的族群。我的家鄉離這裡很遠,可是,我們那個英拉德島每逢夏至前夕,也都會舉行長舞慶典。”

  “但你們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穩,”首領說時沒有特別表情。“我們則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過後,他問:“你那位大師怎麼稱呼?”

  “雀鷹。”亞刃說。首領把音節照樣誦念一遍,但對他而言,那些音節顯然不具意義。從這點來看,亞刃明瞭這位首領?述的情形是真的,這些族人年復一年居住在海上,在這個超越任何陸地或陸地蹤跡的開闊海之上,不見陸地的鳥禽飛翔,不知人類有關的一切知識。

  “他剛經歷生死關頭,需要睡眠。”首領說,“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說著,站起來。雖然他對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顯然對亞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曉得應該與他平起平坐,還是拿他當孩子對待。就此次情況而言,亞刃比較喜歡後者,所以對首領打算先退也不以為意。可是接著他卻碰到個難題:浮筏都漂走了,只見兩浮筏間絲緞般的海水波紋展開,足足有一百碼。

  那位“開闊海子孫”的首領,再度開口對亞刃說話——簡潔有力。“游泳。”他說。

  亞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涼讓他一身被曬傷的皮膚很舒服。他遊了過去,總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後,發現筏上有五、六個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興味地瞧著他。一個非常小的女孩說:“你游泳真像魚鉤上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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