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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訓練’是強化、深化巫師作為的管道,假若沒有方向,人們的行為易流於膚淺、錯亂、然後就浪費掉了。所以,像我們碰到的那個戴鏡飾胖女人,就是喪失了技藝,卻認為她從來不曾擁有技藝。也因此,賀爾嚼食迷幻草,自以為能比最高深的法師到得遠,可是事實上,他幾乎還沒進到夢幻之境就先迷失了……但他到底自以為去了哪兒呢?他所尋求的是什麼?又是什麼吞噬了他的法術技藝?我認為我們在霍特鎮已經探查夠了,所以才繼續深入南方,到洛拔那瑞,去看看那裡的巫師情況如何,找找我們必須找出來的究竟……我這樣說,有沒有回答你的疑問呢?”

  “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讓石頭安靜一下吧!”大法師說完,走去坐在船桅邊、遮陽篷底下泛黃耀眼的陰涼處,逕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個下午,船隻平穩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動,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亞刃下海游泳兩趟,每回都從船尾悄悄溜進水中,因為他不喜歡從法師那幽黑的凝視視線中橫越。法師的凝視看起來雖只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見一切,超越亮麗的海面水平線,超越天空的湛藍,也超越光的界線。

  後來,雀鷹總算由沉默中回神,並開口說話——只是他所說的,一次不超過一個字詞。亞刃從小的教養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禮貌或含蓄所掩飾的情緒,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緒沉重,便不再提問。到了傍晚,他才說:“如果我唱歌,會不會干擾您思考?”雀鷹勉強玩笑著回答:“那要看你唱什麼而定。”

  亞刃背靠船桅坐下,開始唱起歌來。多年前,貝里拉的宮殿樂師曾訓練他唱歌,當時還邊唱、邊在高高的豎琴邊彈奏和音。如今,他的聲音已不似當年那麼尖細甜美,現在高音變得具有磁性,低音則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聽起來深沉鮮明。這次,他唱的是“白法師挽歌”,這是當年葉芙阮獲知莫瑞德戰死,而開始等待自己死期到來所作的歌。這首歌一般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經心隨便唱。現在,雀鷹聆聽這副年輕的嗓音,有力且篤定地回蕩在晚霞映紅的天空和海洋間,兩眼不由得淚濕而模糊了視野。

  唱完這首歌,亞刃靜默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唱些比較小巧輕快的曲調,在天際無風、海浪規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單調中消磨時光,夜色也逐漸籠罩。

  等他停止歌唱,萬物俱寂。風息、浪小,船板和繩索也幾乎不再吱嗄作響。大海靜默,海面上方,星星一顆顆露臉。南方出現一抹透亮的黃光,斷斷續續放送一陣金黃流星雨穿過海面。

  “看,燈塔!”但他馬上改說:“可能是一顆星嗎?”

  雀鷹凝視它一會兒,才說:“我猜它一定是那顆戈巴登星,這顆星只有在南陲地帶才看得到。‘戈巴登’的意思是‘冠冕’。坷瑞卡墨瑞坷曾經教我們,要是繼續往南航行,還可以在戈巴登底下的海平面附近,清清楚楚多找到其他八顆。九顆星合成一個大星座,有人說那是一個奔跑中的人,有的人說那是‘亞格南符’,也就是‘終結符文’。”

  他們遙望那顆星在動盪不定的海平面之上,廓清了天際,穩健地發放光芒。

  “你剛才唱了葉芙阮之歌,”雀鷹說:“唱得很好,宛如你瞭解她的傷痛,也讓我瞭解了她的傷痛似的……在全地海的歷史故事中,這一則總是最能撼動我心。莫瑞德以無比的勇氣對抗絕望;超越絕望所誕生的莫瑞德之子,瑟利耳這位高貴的王;還有葉芙阮。回想當年,我這輩子所做最邪惡的那件事……我當時自以為所呼召的是她的美貌,結果,有一瞬間,我當真見到了她——”

  亞刃的背脊浮起一陣寒意,他吞吞口水,靜靜坐著,凝視那顆壯麗但不祥的晶亮黃星。

  “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誰?”法師問。亞刃略微猶疑地回答:“厄瑞亞拜。”

  “因為他是最了不起的嗎?”

  “因為他其實可以統治全地海,但結果沒有。他選擇在偕勒多島的海岸大戰歐姆龍,孤獨地戰死。”

  法師沒接腔。兩人各想各的,過了一會兒,亞刃繼續望著那顆戈巴登星,問:“這麼說來,亡魂真的可能藉由法術被帶回人間,而且對活人說話?”

  “藉由召喚法術,我們有這種能力。不過那種法術很少人去運用,而且我懷疑會有人運用得明智。就這點而言,召喚師傅和我看法相同。那種法術記載在《帕恩智典》中,但召喚師傅不教那種法術,也不使用。當中最了不起的一項法術,是帕恩島的灰法師在一千年前創造的。他召喚昔日英雄和法師回生——包括厄瑞亞拜。他召喚那些英雄,希望他們為帕恩島領主們提供戰事和政局方面的建言。但是亡者的建言對生者無益。帕恩島繼續經歷兇險。灰法師最後發狂,無名而終。”

  “那麼,這是邪惡的事了?”

  “毋寧說是一種誤解,對生命的誤解。死和生其實是同一件事——像手的兩面,手心和手背。手心手背究竟不同……但兩者既不能分開也不能混為一談。”

  “這麼說,現今沒有人運用那個法術了?”

  “我曉得現今只有一個人任意使用那種法術而不衡量風險。操作這種法術是冒險,危險程度超越其餘任何法術。我說過,死和生就像手的兩面,但事實上我們對生與死都不夠瞭解。試圖操控你不瞭解的力量並不明智,即使結果很可能是好的。”

  “使用這法術的人是誰?”亞刃問。他頭一回發現雀鷹這麼願意回答問題,而且情緒平和,思慮深遠。兩人藉由這段談話得到慰藉,雖然主題是黑暗。

  “他住在黑弗諾。當地人認為他只是一名術士,但以天生的力量而言,他是一個力量不凡的法師。他利用個人技藝賺錢,只要有人付錢,他就為他們顯現他們想看的任何亡魂。亡妻、亡夫、亡子、君王時代的美女等等,他整棟房子充塞了古代那些不安的黑影。我見過他把我以前的一位老師傅,當年的大法師倪摩爾,從‘旱域’召喚回來,只是為了玩玩把戲,娛樂那些閑來無事的人。結果,那個崇高的亡靈當真應召而來,像一隻順從的小狗。我看了很憤怒,就向他挑戰。我當時不是大法師,但我說:‘既然你強迫亡者進你屋子,你願意隨我去他們的房子嗎?’雖然他用盡意志抵拒,甚至變換身形、無計可施時還在黑暗中大哭,我照樣強使他跟隨。”

  “你後來殺了他?”亞刃小聲問,顯得很入迷。

  “沒有!我讓他跟我去,又讓他隨我回來。他當時很害怕。一個任意召喚亡者的人,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害怕死亡——怕自己的死亡。在那道石牆邊……我講的這些,實在已經超過一名見習術士應該懂的分量了,而你根本連見習術士都還不是呢。”銳利的雙眼穿透幽暗,直視亞刃的凝望,竟讓亞刃局促不安起來。“倒也沒什麼關係。”大法師繼續說:“在那界線地帶某處,有一道石牆,越過那道牆,靈魂就到了‘死境’,只有法師可能越過它再返回……我剛才說的那人就匍匐在那道石牆的‘生境’這邊,想抗拒我的意志卻無效。他兩手拼命抓住石塊,詛咒嘶喊,那種畏懼是我生平僅見,讓我輕蔑憤怒。其實,看那光景,我早該知道我做錯了。但我當時被憤怒和虛榮佔據。他很強大,而我亟欲證明我比他強大。”

  “回來以後,他表現如何?”

  “他跪伏在地,並且發誓,絕不再使用帕恩民間法術。他還親吻我的手,要是他膽子夠大,早借機把我殺了。後來他離開黑弗諾,可能向西去帕恩島吧,幾年後我聽說他死了。我認識他時,他已白髮蒼蒼,但手腳修長,像個角力士。我為什麼又談到他呢?我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的真名嗎?”

  “不是!就我記憶所及——”他停頓一下,之後持續三個心跳的空檔,四周全然寂靜。

  “黑弗諾的人叫他喀布。”他的聲音不同以往,顯得謹慎。這時天色已暗得看不出對方表情,亞刃只見他轉頭注視那顆黃星。那顆黃星已經又升高了些,懸在海浪上方,正向海浪?灑斷續的、細薄如蛛網的金黃光縷。過了片刻,他又說:“亞刃,我們會發現,我們是在遺忘已久的過去之中面對尚未到來之事,只因無從知悉其中真意而胡言亂語。這不只發生在夢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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