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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們在惡劣的天候中航經寇內島與夠斯克島之間,雨霧交加中,他們看不見這兩座小島,第二天才曉得他們已經通過了,因為他們看見前方的小島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鷗在上方盤旋飛翔,嗷叫聲從遠方的海上就可以聽見。費蕖說:“依外形來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島,‘末境’。這座島在地圖上的東邊和南邊都空無一物。”

  “但島上的人或許知道更遠的陸地。”格得回答。

  格得的口氣帶著不安,費蕖乃問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格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仍然猶疑怪異。“不在那裡,”他凝視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島看穿,看透。“不在那裡。不在海上。不在海上,在陸上。哪一塊陸上?在開闊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門之後……”

  說完,格得陷入沉默。等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才恢復正常,宛如剛擺脫某個咒語或視象,而且已經記不清楚了。

  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島嶼北岸的一處河口,兩邊是嶙峋的高岩。鎮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與西方,好像表示這個島嶼雖然地處偏遠,但面孔永遠轉向地海,朝向人類。

  在沒有船隻敢在附近海面活動的季節,有陌生人抵達埃斯托威,自然引起了騷動和驚慌。婦女全待在用枝條搭建的小屋裡,窺看門外動靜;小孩藏在婦女的裙子背後。兩名陌生人由海岸上來時,婦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陰暗處。衣衫襤褸,勉強抵擋寒冷的男人,嚴整地把費蕖與格得團團圍住,每個人手裡都握著石制短斧或貝制短刀。可是,一旦恐懼消退之後,他們便熱烈歡迎這兩位陌生人,並且問個不停。很少有船隻來到他們島上,連索德斯島和羅洛梅尼島的船隻也很少來。他們沒有東西可以交易青銅或上等器皿,甚至連木材也沒有。他們的船隻是用蘆葦編成的輕便小舟,要是能夠搭乘這種小舟到夠斯克或寇內島,就是勇敢的水手了。他們就在此處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種地圖的邊緣上。他們沒有女巫也沒有術士,而且好像沒認出象徵這兩位年輕巫師身分的手杖,他們欣羡那兩枝巫杖,僅因為是以木頭這種珍貴的材質製成。他們的首長或島主非常年老,全島唯有他見過群島區出生的人。因此,格得對他們而言是個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兒子帶來瞧瞧這個群島人,好讓他們年老時仍記得他。他們不曾聽說弓忒島,只聽過黑弗諾與伊亞,還錯把格得當做黑弗諾的領主。格得盡力回答連自己也沒見過的白色之城的問題;但是到了傍晚,他開始浮躁不安,等到大家擁擠地在宿處的火坑四周圍坐,用僅有的燃料羊糞和草捆燃燒而產生的熏臭溫暖中,他才終於問村民:“你們島嶼的東邊是什麼?”

  大家都沉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

  老島主回答:“海洋。”

  “再過去沒有陸地?”

  “這裡是‘末境’,再過去沒有別的陸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爸,這兩位是智者,”一名較年輕的男人說:“他們是水手、航行家,說不定他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這塊陸地的東邊沒有陸地。”老人說道,他久久注視著格得,也沒有對他多說。

  兩個夥伴當天晚上睡在煙熏而暖和的宿處。天還未亮,格得就搖醒朋友,低聲說道:“艾司特洛,起來了。我們不能待下來,得走了。”

  “幹嘛這麼快走?”費蕖睡意濃濃地問。

  “不快,已經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經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決不能讓它逃走。不管多遠,我都一定要跟著他。要是我跟丟了,我也會迷失的。”

  “我們到哪裡去跟?”

  “向東,快。我已經裝滿水袋了。”

  兩人離開宿處時,村民都還沒有醒來,只有一個嬰孩在某間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會兒,之後又歸複沉寂。兩人就著暗淡的星光,尋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系在岩石石堆中的“瞻遠”解開,推進漆黑的水中。於是,他們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升之前,由埃斯托威島啟程東行,進入開闊海。

  當天天空晴朗無雲。冷冽的自然風一陣陣由東北方吹來,但格得早已升起法術風,自從離開手島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運用法術。他們朝東方疾駛。陽光照耀海浪,船隻飛奔造成潑霧巨浪,他們可以感覺船隻與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這條船不負建造者的承諾,勇猛前行,而且與柔克島任何一艘用法術編構的船隻一樣,能誠實不欺地回應法術風。

  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沒有說話,只有持咒更新法術風,保持船帆的力道。費蕖則在船尾補眠,雖然睡得不安穩。中午,他們吃東西。格得頗為節省地分配食物,此舉含意明顯,兩人嚼著鹹魚和小麥餅,誰也沒說什麼。

  整個下午,他們向東破浪前進,完全沒有轉向或減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沉默,說道:“有些人認為外緣陲區以外的世界全是沒有陸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卻想像,在世界的另一面還有別的群島區,或其他尚未發現的廣大土地。你贊同哪一方?”

  “在這個時候,”費蕖說:“我贊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過遠,那個人就會跌出邊緣。”

  格得沒有笑,他已經完全失去歡欣了。“誰曉得在那裡會碰到什麼?不會是我們這種一直守著自己的海岸和灘頭的人。”

  “曾有人想要尋找答案,卻還沒有回來。也沒有船來自於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格得沒有回答。

  整天整夜,強大的法術風都載送他們淩越大浪,向東前進。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因為夜間,那股牽引或驅迫他的力量增強了。他一直觀看前方,雖然在無月的夜晚,他的眼睛和船首兩旁所畫的眼睛一樣,都看不到什麼。破曉時,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蒼白,而且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幾乎無法舒展身體休息。他無力地對費蕖說:“艾司特洛,法術風保持由西向東吹送。”講完便睡了。

  太陽沒有升起,不久,雨水由東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風雨,只是冬季漫長寒冷的風雨。不一會兒,這條開放的船裡,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縱然有他們買的焦油帆布遮蓋也沒有用。費蕖覺得自己彷佛也透濕到骨子裡;格得則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風挾帶著雨不停吹來,費蕖基於對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圖稍微轉移風向,但儘管他聽從格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強大穩定的法術風,他的天候術在距離陸地這麼遠的海上,力量卻很小,開闊海上的風並不聽從他的咒語。

  見此,一股恐懼爬進費蕖心中,他開始懷疑,要是他和格得繼續一直遠離人類居住的陸地,他們還能剩下多少巫術力量?那天夜裡,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隻東行。天亮時,自然風不知何故減弱,太陽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射;但洶湧的大浪翻騰得異常高昂,使得“瞻遠”必須傾斜,爬上山丘般的浪頭,懸在山巔,繼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來再爬上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了無止境。

  那天傍晚,費蕖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開口了。“我的朋友,”他說:“有一次,你好像很肯定地說過,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陸地。我不懷疑你的遠見,但照這情況看來,那恐怕是個幌子,是你追隨的東西製造出來的騙局,誘使你前進到一般人無法航行的海洋。因為一到陌生的奇異海域,我們的力量就可能改變而減弱,但黑影卻不會疲累、不會饑餓、不會溺斃。”

  他們倆並肩坐在船梁上,但格得卻好像由遠處越過深淵,注視費蕖。他的雙眼憂慮不安,回答相當緩慢。

  最後他說:“艾司特洛,我們很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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