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二五


  這一點如果算是奇怪,那麼這個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於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乎一直覺得心神不清,沒辦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來到這座主塔樓,但這意外卻都是設計好的,或者說,他是遭人設計來此,但這設計的落實則純屬意外。他原本朝北航行,歐若米港有個陌生人指點他來這裡尋找協助。接著,一條甌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後由史基渥負責帶路。這一連串過程,有多少是那個追蹤他的黑影所為?或者都不對,而是他與追蹤他的黑影同時被別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說,格得追隨某種誘力,而黑影則追隨格得。至於利用史基渥作為武器,是碰巧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如同席蕊說過的,那黑影確實受到阻撓,無法進入鐵若能宮。自從格得在這塔里醒來,一直沒感覺到黑影潛伏的跡象或感脅。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來?雖然格得的腦子目前仍處於遲鈍狀態,但他看得出來,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這裡地處偏遠,塔樓又高。內玄城是距離這兒最近的城鎮,但塔樓背對著連結該城的道路。所以,沒有人進出這座塔樓,而且從窗戶俯瞰出去,四周盡是無人的荒地。

  格得一個人在高聳的塔房裡,每天從窗戶看出去,日復一日,他感到又遲鈍、又消沉、又寒冷。塔里一直都很冷,即使有許多毯子、織錦掛畫、毛皮襯裡的衣物、寬闊的大理石壁爐,也還是冷。那種冷深深侵入骨頭和脊髓,趕也趕不走。而格得的內心,也住著一股冰冷的恥辱,趕也趕不走:每一想起他曾與敵人面對面,卻落敗而逃,那股冰冷的恥辱就一湧而上。柔克學院所有的師傅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師在當中皺著眉頭,倪摩爾也和他們在一起,還有歐吉安,甚至連教他第一招法術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著格得。格得明白自己辜負了他們對他的信心。他向眾人辯稱:“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會佔有我。它已經擁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氣,還有我部分的力氣了,而且我也鬥不過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得逃跑。屍偶加上巫師,會成為一股邪惡與毀壞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裡聆聽他辯白的那些人,卻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舊望著窗外的細雪,不斷飄到窗下的空地荒野,讓他覺得遲鈍與寒冷在心中擴大,擴大到最後沒有感覺,只剩下疲乏為止。

  就這樣,格得淒慘地獨自熬過幾天的時間,等他終於有機會出房間,下塔樓時,他依然沉默,反應不靈活。主塔樓夫人的美貌讓他心亂神迷,置身這個富麗舒適、井然有序的奇異宮樓,格得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

  他想獨處時,他們就讓他獨處;等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時,席蕊就會在塔樓下層的某間弧形廳中與他閒聊。塔樓下層有許多這樣的廳室,壁上掛氈,爐火熊熊。在塔樓夫人身上看不到歡暢,她雖然常微笑,卻不曾大笑。但她僅需一個微笑,就足以讓格得自在起來。格得與她相處之後,才漸漸忘記自己的遲鈍和恥辱。不久,他們便天天見面,就靠在塔樓高房的壁爐邊或窗口長聊,靜靜地、漫不經心地,有點避開隨時在席蕊身邊的女侍。

  老爺多半都在自己房裡,只有早晨會在塔樓內白色覆蓋的天井來回閒步,像把整夜的時間都用於醞釀法術的老術士。晚上與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時,他也沉默坐著,有時抬眼瞥一下年輕的夫人,目光嚴厲而陰仄。格得憐憫這位夫人,她就像籠中白鹿、折翼白鳥、老男人指上的銀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項收藏品。等老爺離去之後,格得總是留下來陪她,設法驅走她的孤獨,讓她開心,如同她驅走他的孤獨,讓他開心一樣。

  “那個用來為這塔樓命名的寶石,是什麼寶石?”格得問夫人。他們兩人仍坐在空蕩蕩的燭光餐廳裡談話,金色餐盤和金色高腳杯內都已空無一物。

  “你沒聽說過嗎?那塊寶石很有名哪。”

  “沒聽過。我只曉得甌司可島的地主都有聲名顯赫的寶藏。”

  “噢,這塊寶石的光輝勝過所有的礦石。來吧,想不想見識一下?”

  她微笑著,臉上帶著譏嘲和勇敢的表情,好像有點擔心自己的決定。她帶著年輕的格得離開餐廳,經過塔樓底層窄小的走廊,走到地下室一扇上鎖的門邊。格得還沒看過這道門。夫人用一把銀鑰匙開鎖,開鎖時,還用她一貫的微笑仰望格得,好像在激勵格得繼續隨她走。那扇門之後是一段短通道,接著又是一扇門。這次她用一把金鑰匙開鎖。過了這扇門,是第三扇門,她用解縛大咒語開鎖。進入最後這扇門裡面,她手執的燭火映現出一個小房間,看起來像個地牢,地板、牆壁、天花板,全是粗石,空空的沒有任何設備。

  “你見到沒?”席蕊問。

  格得環顧室內,他的巫師之眼見到了地板石當中的一塊。那是塊巨大的地板鋪石,與其他石頭一樣粗糙陰濕。但格得可以感覺到它的力量──有如它在大聲對他說話一樣,而且,他的喉嚨緊抽一下,呼吸窒住,一時周身都覺難受。這就是高塔的奠基石。這裡是塔樓的中心點,但這裡很冷,冷得刺骨,沒有什麼能使這小房間溫暖起來。它是一塊太古石,石中禁錮著一個曠古而恐怖的精靈。

  格得沒有回答席蕊,只是靜靜站著。一會兒,席蕊好奇地迅速瞥了格得一眼,同時手指著那塊石頭:“那一塊就是鐵若能寶石。你會不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我們會把這麼珍貴的寶石鎖在塔樓最底下的收藏室裡?”

  格得仍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留神站著。也許她是在測試他;但格得認為席蕊對這石塊的特性一點也不清楚,才會用輕忽的態度談起這石頭。她對這塊石頭還不夠瞭解,所以不怕它。“你告訴我它有什麼力量。”格得終於說道。

  “遠在兮果乙由開闊海升起世界上的陸地以前,這塊石頭就已經造成了,與世界同時誕生,將永存至末日。對它而言,時間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你把手放在它上面,問它問題,它就會根據你內在力量的多寡來回答問題。只要你懂得怎麼聆聽,這石頭就有聲音。它可以談以前、現在、未來的事。早在你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它就已經提到你來的事了。你現在要不要問它一個問題?”

  “不要。”

  “它會回答你喲。”

  “我沒有問題要問它。”

  “說不定一會告訴你如何打敗你的敵人。”席蕊輕柔地說道。

  格得靜立無聲。

  “你怕這塊石頭嗎?”席蕊好像不可置信似地問著,格得回答:“對。”

  在層層法術石牆圍繞的這個房間中,在要命的寒冷與寂靜中,席蕊手持著蠟燭,用發亮的雙眼又瞥了格得一眼,說:“雀鷹,你才不怕呢。”

  “但是我絕不會跟那精靈說話。”格得回答,然後正面看著她,鄭重說道:“夫人,那個精靈被封在石頭裡,石頭又用捆縛術、眩目術、閉鎖術、防衛術和三道堅固的圍牆鎖起來,藏在一個不毛之地。這並不是因為這塊石頭寶貴,而是因為它會造成重大惡行。我不知道當初你來的時候,他們怎麼對你說;但是像你這麼年輕溫和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碰這東西,連看都不要看,它對你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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