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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彎住琳達的手,穿過輕微搖晃的油輪酒吧走到甲板上。法國遊輪巨大的紅黑色煙囪突出在夜空中·光滑的平行鰭板看起來就像兩隻巨鯨跳躍時被凍結在空中的尾鰭。這艘巨輪迎向一波高起的浪頭,然後平緩地沉入無邊而平穩的海浪間。雲不多,可清楚看見頭上的星星,但遙遠的南方有道雷暴雲頂,持續劈下的閃電點亮了地平線。暴風雨正朝這裡前進,不過在狂風豪雨抵達這片海洋前,他們大概在三十海哩外就可擺脫了。

  海爾達就沒這麼好運可逃脫突來的天怒;駕駛著紙莎草紮成的小船、遠離陸地的他會用不同的心情來看待這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他的眼神必然疲憊而憂慮。去年一場暴風雨中斷了他的航程,迫使他必須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放棄嚴重損毀的船隻,當時距離目的地才差六百哩。

  “你認為這次他辦得到嗎?”琳達看著遠方被閃電照亮的鋸齒狀雲層問道。她也想著同樣的事,想知道這位留著慈祥鬍子的挪威人這次的命運會如何,過去三個禮拜,他們在薩菲的古老要塞港一起勞動、分享辛勤工作後的成果──他刻意遵循原始式樣,打造了屬於他的古早風味小船,一個禮拜前才下水。

  “他會成功的。”傑夫很有把握。

  接近中的暴風雨帶來的強風拍打著琳達身上的薄衫,她的手緊抓著船上的欄杆。“為什麼你這麼為他著迷?”她好奇道。

  “就像我欣賞邁可·柯林斯和理查·高頓的理由一樣。”他告訴她。還有盧薩、沃頓和馬汀利,以及在三年後的一九七三年即將陸續回國的戰俘們,傑夫想追加。“那種與世隔絕、徹底孤立的處境……”

  “但海爾達帶了七個船員,”她提醒,“柯林斯和高頓在太空艙中倒是真的孑然一身,至少是一陣子。”

  “有時孤立可以分享。”傑夫看著巨浪翻騰的海洋說道。即將來臨的熱帶颶風帶來的溫暖氣息讓他想起了地中海,想起同樣的味道飄入馬略卡某間別墅敞開窗戶的那天。西班牙海鮮飯的辛香味,羅林多·艾梅達吉他聲中撕裂人心的渴望,潘蜜拉的眼睛──她垂死眼中的悲欣交集。

  琳達看見爬上傑夫臉上的陰影,於是將手放在傑夫手上,就像之前握著船欄杆一樣緊緊握著。“有時候我會擔心你,”她說,“每當你談到寂寞和孤獨時……我不知道這個計畫是不是對的,它好像讓你變得太沮喪。”

  他將琳達拉向自己,在她的頭頂親了一下。“不,”他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向她保證,“它沒有讓我沮喪,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但傑夫知道這不是真話,正是他的多愁善感使他以全副心思投入這項任務,而不是相反。自從一九六八年八月那天,重生的他發現琳達捧著一大束新鮮雛菊等在門口後,琳達的出現,她那不同以往毫不保留的愛,漸漸撫平了他千瘡百孔的心靈。但就連重新體驗他們許久前曾共用過的美好歲月,也無法讓他完全忘懷盧索·黑吉斯在前一生中間接加諸於世界的苦難,以及橫亙在他和潘蜜拉之間的疏離與陌生。罪惡感與悔恨如影隨形,形成一道不間斷的伏流,持續侵蝕他對這一度娶過的女人重燃的愛意。他對琳達縮減的愛又導致新的悔恨;他越是相信自己能改變他的感覺,讓過去成為過去,就像她現在對他一樣將自己完全獻給琳達,這樣的信念造成的罪惡感,越是讓一切變得更糟。

  他立刻辭去了在邁阿密WIOD電臺的記者工作,自從他把在馬里蘭政府房裡那段行屍走肉歲月中發生的事全怪罪給自己後,他就再也消化不了每天搜尋、觀察、報導人類悲劇的任務了。那年十月,傑夫一直等到底特律戰績落到三敗一勝,才把全部積蓄壓在老虎身上,賭他們將在最後三場的世界大賽中一路連勝。米奇·羅裡奇會為他揮出那支全壘打,傑夫早就知道。

  他用贏得的賭金在龐帕諾海灘買了間海濱公寓,靠近琳達的父母家和上學的地方。琳達每天下課後都去找他,他們一起在溫柔的海水中游泳,她在念書時,他就和她一起坐在他居住地的游泳池畔。那年春天,她搬來和他同住,告訴她父母“找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們接受了這故事,從不曾拜訪傑夫和琳達同住的面海公寓十樓,還歡迎他每個禮拜天晚上都上他們家吃飯。

  一九六九年夏天,他們醞釀了這個如今消耗他大量精力的計畫。某個禮拜天晚上在晚餐桌前的咖啡時刻,琳達的父親在他腦海中種下了念頭。直到那時,傑夫一直習慣不看新聞,談到國家或世界大事時總是禮貌地轉開話題。但那個禮拜,他的前任岳父一直抓著話題不放,就是索爾·海爾達才剛宣告失敗的航行,以及這位挪威人唐吉訶德式的嘗試:企圖證明早期探險家駕著由紙莎草和蘆葦紮成的小船,在哥倫布抵達美洲的三千多年前就已經將埃及文化傳播給美洲人。

  琳達的父親嘲弄海爾達的構想,認為他那次幾近成功的航行是徹底失敗,傑夫知道,這位人類學家出身的冒險家即將在一年後的第二次遠征中成功抵達目的地,但他不作聲。不過這場談話還是讓他動起腦筋,那天晚上他聽著從公寓窗戶傳來的奔騰潮浪聲,幻想自己駕著親手打造的單薄船隻漂流在漆黑的海面上,輾轉直到天明。那是艘脆弱的小船,或許不敵於今年的暴風雨,但這挫敗無法阻止它在來年卷土重返,征服那片曾吞噬它的海洋。

  他和琳達在當月開車去甘迺迪角,就像他們以前做過的,去看龐大的土星五號火箭如何用它的爆發力將阿波羅十三號發射到月球。太空船升空後,他們和擠滿看熱鬧觀眾的數以萬計車輛一起龜步行駛在過度開發的黃金海岸,傑夫滿腦子全想著孤離的生活、逃離人類日常瑣事。他不是要他曾在蒙哥馬利溪邊追求的隱居修行日子,而是完全孤絕的旅程,朝向一個尚未證明目標的孤獨史詩式航行。

  傑夫確定海爾達瞭解這樣的感覺,就像他們才剛目送啟程的太空船員一樣,而在這群人當中,沒人比邁可·柯林斯更能體會他的感受。儘管阿姆斯壯以及歐德林(在較小程度上)榮耀加身,在月球上跨出歷史性的第一步,說出經過媒體篡改剪接的第一句話,在月球地表上插上國旗……但是當他的機員都在月表上的戲劇性時刻裡,他卻比過去任何人要孤獨,他遠離地球二十五萬哩,在一個陌生世界的軌道上,最近的人類在他下面那充滿敵意的星球上。當指揮艙載著他繞過月球較遠的一端時,柯林斯甚至沒法和同伴用收音機連絡、看不見他出生於斯的遙遠藍色星球。他在極度孤獨、靜謐的狀態下面對著無邊無際的荒涼宇宙,世上只有其他五個人體驗過類似情境。

  就當他塞在靠近馬里布的美國國道一號上長達三十哩的車陣中動彈不得時,傑夫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須見見這些人、去瞭解他們。或許吧,這樣一來,他對自己、對他和潘蜜拉被迫加入的孤獨時間之旅將會有更深入的瞭解。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到休士頓做了趟旅行,這將只是許多次中的第一次。他利用去年邀請到厄爾·沃倫專訪時立下的口碑,說服國家廣播公司以自由記者的身分幫他取得太空總署的記者證。他採訪史都華·盧薩,並漸漸和他成了朋友,然後透過盧薩認識了理查·高頓、艾佛列德·沃頓及其他人,邁可·柯林斯甚至是容易接觸到的機員,整個世界的注意力和甜言蜜語都集中在真正踏上月球的人身上,而不是當時留在月球軌道上的柯林斯,以及即將留在月球軌道上的人。

  一開始是為瞭解自我而希望做一趟追尋之旅,但他很快就超出了這範圍。許多年來,傑夫第一次運用身為記者的天分,技巧地深入探索受訪者的想法與記憶,他們不再把談話視為是採訪,在真誠流露的他面前卸下了心防,開始在深度人性的層次上和他對話。悲愴、幽默、憤怒、恐懼:傑夫從這些太空人身上引出過去不曾透露過的各種情感。而傑夫知道,他們對宇宙的特殊觀點是他無法藏私的珍貴寶藏,必須要與全世界分享。

  那年秋天,他寫信給海爾達,與這位探險家安排第一次會談,那次在挪威,然後在摩洛哥。隨著引導傑夫找到這些特殊人物的原始衝動逐漸膨脹,而他從他們身上搜集到的印象與感受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他終於明白,他在無意識但毅然決然的情況下形成的是什麼樣的作品;那是本關於自己的書,這些各自孤寂的航行者構成的隱喻,成為他面對自身獨一無二體驗的方式,用來詮釋由日積月累的得失與悔恨交織而成的內在情感。

  又一連串閃電照亮了遠方的雷雨雲塊,黯淡的白色反光在琳達天使般的容顏上四處跳躍嬉戲。

  歡樂也是,傑夫想著;看著琳達對他微笑的臉龐,他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劃過。他也必須分享這份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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