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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他曾竊喜來到生命的終點。現在一切只能照舊下去:滿懷不平地承受著野心與希望落空帶來的折磨,而他再也記不得那段失敗的婚姻究竟是原因,還是結果。

  他把臉上的毯子推到一旁,踢了踢起皺的床單。黑暗房間裡正播放著音樂,樂聲細不可聞。一首老歌,曲名是〈嘟啦啦〉,來自菲爾·史貝克特捧出來的女子樂團。

  傑夫摸索著想找到電燈開關,在黑暗中完全了迷失方向。他要不是正躺在醫院的床上等著從剛才辦公室裡發生的事件中復原,要不就是在家裡,剛從比平常還恐怖的惡夢裡醒來。他的手摸到了床頭燈,開了燈。他發現自己正在一個狹小髒亂的房間裡,衣物和書散落一地,或胡亂堆在兩個相鄰的書桌上、椅子上。不是醫院也不是他和琳達的臥房,不知為何,卻有股熟悉感。

  面帶微笑的裸體女郎正從貼在牆上的大照片上回望他,是《花花公子》的折頁海報,屬於早期風格。膚色淺黑的大胸脯女郎故做正經地以腹部撐地,躺在一艘船後甲板的氣墊上,欄杆上綁著她的紅白圓點比基尼。她頭上戴了頂漂亮時髦的圓形水手帽,黑頭發仔細做過整理和造型,使得她與年輕時的賈姬出奇相像。

  他看到其他牆面也都裝飾著過時的青少年時代風格:鬥牛海報、大幅積架XK─E黑色跑車照片、戴夫·布魯貝克的舊唱片封面。一張書桌上方有個紅白藍三色條幅,上面用星條圖案的字體寫著“操!共產主義”。傑夫看見那標語時笑了,他記得自己也曾從保羅·克雷斯納轟動一時的小眾雜誌《現實主義者》上訂購了一條,就跟這個一樣,那時他還在讀大學,那時──

  他突然直挺挺地坐起身,耳中響起突突的脈搏聲。

  他還記得近門那張書桌上的老舊鵝頸燈,每當移動它時總是會從底部松脫。也還記得馬汀床邊地毯上有塊很大的血紅污漬──沒錯,就在那裡──傑夫有次偷渡茱蒂·高登上樓,茱蒂跟著“漂流者”的音樂繞著房間起舞,打翻了一瓶義大利紅酒留下的。

  剛醒來的朦朧困惑已經消失,他現在徹底糊塗了。他匆匆掀開身上的被子下床,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張書桌前,他的書桌。掃視了堆在桌上的書:《文化模式》、《薩摩亞人的長成》、《統計母體》,都是些社會學入門讀物。是丹福德還是山朋博士的課?在校園遙遠一端充滿黴味的大講堂裡,早上八點的課,他總是上完課才吃早餐。他拿起班乃迪克的書翻閱,有幾個地方已經密密麻麻地畫過了重點,書頁邊還有他手寫的筆記。

  “WQXI的本周熱門音樂來自水晶樂團!接下來是卡羅和寶拉點給瑪利葉塔的鮑比的歌。這些漂亮女孩們想告訴鮑比,她們的看法就跟‘雪紡紗’樂團的女孩一樣,覺得‘他真是棒──極了’……”

  傑夫關掉收音機,抹去前額冒出的一層汗水。他有點不自在地注意到自己已完全勃起了。還沒想到性方面的事就這麼硬,上次這樣子是多久以前了?

  好了,該好好理出個頭緒來。肯定有人精心設計要捉弄他,但他不知道有誰玩整人遊戲。就算真的有,又有誰願意如此大費周章?他在上頭做過筆記的書好多年前就丟了,沒人有辦法複製得如此維妙維肖。

  書桌上放著一本影印的《新聞週刊》,封面故事是西德總理康拉德·艾德諾的下臺,期號是一九六三年五月六號。傑夫一直盯著那數字,希望能為一切想出個合理解釋。

  全都說不通。

  房間門猛地彈開,臥室內的門把砰地撞上了書櫃。就像往常一樣。

  “嘿!你還在搞什麼鬼?還有十五分鐘就十一點了。我以為你十點要考美國文學。”

  馬汀站在門口,─手拿了可樂一手拿了堆教科書。馬汀·貝利,傑夫大一時的室友,整個大學時代直到畢業後幾年一直是他的密友。

  馬汀一九八一年自殺了,在離婚及接連的破產之後。

  “所以你打算怎樣?”馬汀問,“拿個不及格?”

  傑夫看著他過世已久的老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馬汀那發線還沒後退的濃密黑髮、光滑的臉龐,尤其是那對洋溢著青春光彩、不曾見識過苦痛的眼睛。

  “嘿!怎麼回事?傑夫,你沒事吧?”

  “我覺得……不太舒服。”

  馬汀笑著把書本扔到床上。“跟我說怎麼回事。我現在知道我爹為什麼警告我別碰蘇格蘭威士卡混波本酒了。喂,你昨夜在曼紐爾酒館碰上哪個甜妞兒吧?茱蒂如果在,肯定會殺了你。那女孩叫什麼?”

  “呃……”

  “少來了,你沒醉成那樣。你會打電話給那女孩吧?”

  傑夫在極度驚慌中轉過身。他有太多事想告訴馬汀,但比起現在的瘋狂狀況,沒有一件事能讓人容易理解。

  “出了什麼事啦,老兄?你看起來他媽的糟透了。”

  “我,呃,我得出去一下。呼吸點新鮮空氣。”

  馬汀一臉困惑地對他皺了皺眉頭。“對,我想你需要。”

  傑夫抓起隨便扔在書桌前椅子上的一條卡其褲,然後打開床旁邊的衣櫃,找到一件薄棉T恤和燈芯絨夾克。

  “到醫務室去。”馬汀說。“跟他們說你感冒了,說不定蓋瑞會讓你補考。”

  “我會。”傑夫匆匆穿好衣服,套了雙馬皮便鞋,他的換氣過度症快發作了,他強迫自己得慢點呼吸。

  “別忘了今晚要去看希區考克的《鳥》,茱蒂跟寶拉會在杜利餐館跟我們碰面。我們要先吃點東西。”

  “沒問題,晚點見。”傑夫踏進走廊,關上身後的房門。他往下沖過三道樓梯,當經過的某個年輕人叫住他時,他敷衍地喊了聲“又!”回去。

  宿舍大廳跟他記憶中一樣:右邊是視聽室,現在空空蕩蕩的,但每逢運動賽事或太空梭發射時就擠滿了人。幾個女孩聚成一團吱吱喳喳,正等著男朋友從樓上的禁地下來。佈告欄上貼著學生的告示,賣車、賣書、分租公寓或徵求到馬康、沙凡納或佛羅里達的便車,對面有台可樂販賣機。

  外頭的山茱萸木正值盛開季節,將校園妝點成爛漫旖旎的粉白世界,顯映著宏偉希臘羅馬式建築的白色大理石。這裡無疑是埃墨裡大學,美國南方為創造出古典長春藤風格大學所精心打造的校園,好讓地方上的人也能以擁有自己的長春藤大學自豪。這類建築的永恆特質使人失去判斷力,當他緩緩穿過四方形建築,路經圖書館、法律大樓,傑夫忽然領悟,在這裡很容易把一九八八年當成一九六三年。校園廣闊綠地上,學生們正漫步閑晃,就算是從他們的衣著和髮型也找不出蛛絲馬跡。除了活像浩劫餘生的龐克造型外,八〇年代年輕人流行的穿著根本和他大學早年時期沒多大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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