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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高文的第二次浮想

  這該死的風。我們這是要遇到風暴嗎?是風是雨,霍拉斯都不會在意,只是現在坐在他身上的,是個陌生人,不是他的老主人。“就是個疲憊的女人,”我告訴他,“比我更需要騎馬。所以你好好馱著她吧。”可她還在這兒幹什麼呢?她有多麼虛弱,難道埃克索閣下看不出來嗎?帶她到這苦寒的高山上來,難道他瘋了嗎?可她自己要往前走,和他一樣倔強,無論我怎麼說,他們都不回頭。所以,我只好踉踉蹌蹌地步行,一隻手扶著霍拉斯的鞍子,拖著這上鏽的盔甲。“我們以前對女士不都很有禮貌嗎?”我低聲對霍拉斯說。“難道我們自己走自己的路,丟下這對拉著羊的老夫妻不管?”

  一開始,我看到他們在山下,顯得很小,還以為是那兩個人來了呢。“你看山下,霍拉斯,”我說。“他們都已經碰頭啦。他們都已經來啦,好像和佈雷納斯的人打了一架,那傢伙一點兒也沒受傷。”霍拉斯呢,朝我這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問:“那麼,高文啊,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爬這陡坡了嗎?”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摸摸他的脖子,可我心裡想,“那武士是個年輕而可怕的傢伙。不過,也許我鬥得過他呢,誰知道?他打倒佈雷納斯的手下時,我就看出來了。換作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我看出來了。左側有個小破綻,聰明的對手可以抓住。”

  但是,如果亞瑟在,現在會希望我怎麼做呢?他的影子仍舊籠罩著這塊土地,也包圍著我。他會讓我蹲伏下來,像野獸一樣等待獵物嗎?可這些山光禿禿的,能藏到哪兒呢?只有風,能把一個人遮住嗎?也許,我該找個懸崖,守在上面朝他們扔石頭?那可不是亞瑟王騎士的風範。我寧願公開露面,迎上去,再遊說一次試試看。“回去吧,先生。你不僅給你自己和年輕的夥伴帶來了危險,還危及到了這個國家所有善良的人們。讓一個瞭解魁瑞格的人來對付魁瑞格。你都看見啦,我這已經準備去殺她了。”但是,類似的請求,他之前並沒有理會,現在為什麼還要聽呢?畢竟他已經到了附近,還有那個被咬過的男孩給他領路,直奔魁瑞格的老巢。救那個男孩,是不是個錯誤?但是院長真讓我震驚,我知道上帝會因此感謝我。

  “他們的路線準確無誤,好像有地圖一樣,”我對霍拉斯說。“那我們該在哪兒等呢?我們該在哪兒面對他們呢?”

  那片小樹林。我想起來了。奇怪的是,那兒的樹長得很茂盛,其他地方都被風刮得光溜溜的。小樹林容得下一名騎士和他的坐騎。我不會像土匪一樣突然跳出來,但是,為什麼要提前一個小時就讓對方看到我們呢?

  於是我輕輕踢了霍拉斯一下,現在他對此已經沒什麼反應了,我們穿過了最高的山脊,那兒地面平坦、沒有坡度,四面都是冽冽寒風。好不容易到了那樹林中,我們倆都謝天謝地,不過那些樹長得可真奇怪,讓人懷疑是不是梅林親自在這兒下了咒。梅林閣下真是個人物啊!有一度我以為他給死神都下了咒,可是,現在連梅林也上路啦。他現在住在天堂呢,還是地獄?埃克索閣下也許認為梅林是魔鬼的僕人,但是他卻常常用他的本領,去做讓上帝微笑的事。也不要說他沒有勇氣。很多次他和我們並肩戰鬥,面對飛矢和亂斧。這能算作是梅林的樹林吧,長在這兒就為了一個目的:讓我有一天能在此歇息,等待那個人,阻止他破壞我們那天成就的偉大事業。我們五個人,兩個死在母龍手中,然而梅林閣下站在我們身邊,在魁瑞格尾巴的掃擊範圍內鎮定地走著,否則他的功夫怎麼能施展呢?

  我和霍拉斯到的時候,樹林裡安靜平和。甚至還有一兩隻鳥在樹上唱著歌,雖然頭頂上的樹枝動個不停,但下面卻安安靜靜,如同平和的春天;在這兒,一個老人終於可以定定神,慢慢理一理腦海裡的思緒,而不會滿腦子念頭像暴風驟雨一樣!我和霍拉斯上一次到這樹林裡來,該是好幾年前了吧。地上的野草都長瘋了,蕁麻葉本來不過小孩手掌攤開那麼大,現在卻足以把一個成年人裹上兩層。我把霍拉斯丟在一個開闊一點的地方,讓他去找點兒吃的,自己到濃密的枝葉下走了一會兒。我為什麼不歇息在這兒呢,靠著這棵漂亮的橡樹?等他們來到這個地方——他們一定會來的,到那時候,我和他要會面啦,武士對武士。

  我穿過巨大的蕁麻——我穿著這咯吱作響的金屬盔甲,難道是為了這個目的?讓小腿不被這柔軟的刺紮傷?——最後,我到了那片空地,還有那個池塘,頭頂上露出了灰色的天空。周圍有三棵大樹,但每棵樹都從腰間裂開,上半截栽在水裡。我們上次來的時候,這些樹還站得直挺挺的吧?被雷電擊中了嗎?或者是樹太老了,渴望池塘的滋養?它們離水那麼近,卻又喝不到?現在,它們想怎麼喝就能怎麼喝啦,山上的鳥在它們破裂的樹幹上做了窩。我就要在這樣的地方面對那個撒克遜人嗎?如果被他打敗,我也許還剩點兒力氣,能爬到水邊。就算那冰不攔著我,我也不願意滾進水裡,穿著這盔甲泡在水裡發脹可不是開心的事情;還有霍拉斯呢,他會不會想念主人,小心翼翼跨過盤根錯節的樹根,把我的屍體拖上來?不過,我見過戰場上的戰友們,受傷了躺在那兒,渴望喝水;也親眼見過一些人爬到河邊或湖邊,儘管這樣做讓他們備感痛苦。有沒有某種大秘密,只有將死的人才知道?我的老戰友,比埃爾閣下,那天躺在那座山的紅土上,就渴望有水。我的葫蘆裡還有點水,我對他說,不是,他要的是湖或者河。但我們離得太遠了,我說。“我詛咒你,高文,”他叫道。“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你都不答應我,我們還是戰友,一起打過那麼多仗呢!”“可這母龍把你都撕成兩半了,”我對他說。“如果要帶你去水邊的話,我就要在這夏天的日頭下走,一條胳膊夾住你的一半身體,否則到不了那種地方。”可他對我說,“高文啊,我心裡不會迎接死亡,除非你把我放在水邊,我要聽著水輕輕拍打的聲音,慢慢閉上眼睛。”他一定要這麼做,也不去管我們的任務有沒有完成,他為此犧牲值不值得。我彎下腰去抱他的時候,他才問:“還有誰活下來了?”我告訴他,米勒斯閣下犧牲了,但有三個活著,還有梅林閣下。可他還是不問任務有沒有完成,只是不停地談河啊湖啊,甚至還說起了大海,我別的也做不了,只知道這是我的老戰友,一位勇士,和我一樣,被亞瑟選中來執行這項偉大的任務,雖然山谷裡正在開戰。他忘記自己的職責了嗎?我把他抱起來,他喊得驚天動地,這時候才明白哪怕走幾小步,都要付出巨大代價,我們就那樣,站在紅色的山上,在夏天的烈日下,就是騎馬到最近的河也要一個小時。我把他放下來,那時候他嘴裡只談大海啦。他眼睛已經閉上了,我把葫蘆裡的水灑在他臉上,他感謝我,那樣子讓我覺得,在他心裡,他已經站在了岸邊。“結果我的,是劍哪,還是斧子?”他問。我說:“你這是說什麼呢,戰友?是母龍的尾巴打中了你,但是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你帶著尊嚴與榮耀離開。”“母龍,”他說。“母龍怎麼啦?”“除了一根之外,所有的矛全紮在她肋部,”我說,“現在她睡著了。”可他又忘了我們的任務,開始談起大海來,說他小時候就有一條船,晚上如果平靜,他父親就帶他到大海深處。

  等我自己的時候到了,我也會渴望大海嗎?我想,有泥土我就滿足了。我也不會要求某個具體的地方,不過還是在這個國度內吧,我和霍拉斯在這兒開心地遊蕩了很多年。之前那些黑寡婦要是聽我這樣說,會笑話我的,會迫不及待地提醒我,我會和誰分享我那抔黃土呢。“愚蠢的騎士!你倒真是要好好挑選安息的地方,否則你會發現,你親手屠殺的那些人成了你的鄰居!”她們朝霍拉斯屁股上扔泥巴的時候,不是也這樣嘲笑過嗎?她們真是大膽!她們在場嗎?現在坐在我馬鞍上的這個女人,如果能聽到我的內心想法,會不會也那樣說呢?她在那個空氣污濁的地道裡曾說起過嬰兒被屠殺,雖然我救了她,僧侶們的陰謀沒有得逞。她怎麼敢那麼說呢?現在她坐在我的馬鞍上,騎著我親愛的戰馬,我和霍拉斯在一起的旅程,誰知道今後還有沒有呢?

  有一下子,我們以為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程,但我們搞錯了,把這對好心的夫妻當成了其他人,所以我們又安安靜靜地多走了一會兒。不過,我一邊牽著霍拉斯的韁繩,一邊還要回頭望,因為他們肯定會來,雖然我們領先了不少路。埃克索閣下在我身邊走,因為那只羊,他走得不穩。他猜到了我為什麼經常往回看嗎?“高文爵士,我們以前不是戰友嗎?”走出隧道那天清晨,我聽他這麼問,我讓他去找條船,順河而下。可他還在這兒,仍然在山裡,還帶著他好心的妻子。我不願與他目光相對。我們倆都老了,都為年月所遮蓋,就像草遮蓋著我們曾經戰鬥過、屠殺過的大地。你想幹什麼呢,先生?你帶著這只羊是怎麼回事?

  “回去吧,朋友們,”他們在樹林裡碰到我的時候,我說。“你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不該朝這兒走。你看看,好心的夫人還捂著腰呢。從這兒到巨人塚,至少還有一英里,只有小石頭可以藏身,還得低著頭蜷縮在後面。趁你們還有力氣,回去吧,我保證把羊帶到塚上拴好。”但是,兩人都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埃克索閣下拉著羊不放。頭頂的樹枝瑟瑟作響,他妻子坐在一棵橡樹的樹根上,眼睛望著池塘,以及那幾棵俯身水面的斷樹。我輕聲說:“這路不適合你的好妻子,先生。為什麼不接受我的建議,順著河走,離開山裡呢?”“我們必須把羊牽到我們承諾的地方,”埃克索閣下說。“我們答應過一個孩子。”說這話的時候,他有沒有奇怪地看著我呢?還是我做夢?“我和霍拉斯可以把羊送去,”我說。“這任務交給我們,你不放心嗎?這羊就算被魁瑞格一口吞下去,我也不相信能把她怎麼樣,也許能耽擱她一會兒,給我製造個機會。所以呢,把這羊給我們吧,你們回頭下山,要不你們兩人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要摔倒啦。”

  他們走到一旁的樹叢中,避開我,我能聽到他們壓低了聲音在說話,但聽不見說的是什麼。然後埃克索閣下走到我跟前,說:“我妻子再休息一會兒,然後我們就繼續走,先生,到巨人塚去。”我明白再爭辯已經沒有用了,而且我自己也急著上路,維斯坦閣下和他那個被咬的孩子在後面還有多遠,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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