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四〇


  §第八章

  那名年輕的僧侶是個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的皮克特人,能流利地說愛德溫的語言。有個年紀差不多的人陪著,他顯然很高興。兩人在清晨的霧靄中走著,一開始,他興致勃勃地說個不停。但是,進入樹林之後,年輕僧侶就默不作聲,愛德溫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領路人。更有可能的是,樹林中藏匿著東西,僧侶擔心會引起它們的注意;在悅耳的鳥鳴聲中,不時傳來奇怪的噝噝聲和沙沙聲。愛德溫又一次問道:“我哥哥的傷口不致命吧?”這次他不是為了放心,而是為了打破沉默。但對方的回答簡短,似乎不耐煩。

  “約拿斯神父說沒事。他最明智。”

  這麼說,維斯坦受傷不會很重。他肯定是不久前走這同一條路下山的,那時候天還沒亮。他要靠在領路人的胳膊上嗎?或者他還能夠騎馬,可能由一名僧侶牽著韁繩?

  “把男孩領到山下箍桶匠的屋裡。不要讓人看見你離開修道院。”根據年輕僧侶的說法,約拿斯神父是這麼吩咐的。看來愛德溫很快就能和武士團聚,但他能期待什麼樣的歡迎呢?第一次遇到挑戰,他就讓維斯坦失望了。愛德溫沒能在戰鬥一開始時就趕到他身旁,而是跑進了那條長長的隧道。但他母親不在那下面,最後隧道的出口終於出現,在遙遠的前方,黑暗中如同月亮,這時候夢的陰雲才從他心頭散去,他回過神來,想起發生的事,感到非常震驚。

  至少,他走入清晨的寒冷空氣之後,是盡了力的。他幾乎是一路跑回到了山上的修道院,遇到最陡的坡才會慢下來。有時候,他要穿過密林,感覺走錯了路,但隨後樹木變稀,修道院又出現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於是他接著往上爬,到大門的時候,雙腿酸痛、氣喘吁吁。

  大門旁的那扇小門沒鎖,他打起精神,偷偷摸摸溜了進去。山路走了一半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煙味兒,這時候煙熏得他胸口疼,忍不住要大聲咳嗽。他知道,這時候去移乾草車,肯定太遲了,頓時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沒有著落。但他還是把這種感覺放到了一邊,繼續朝裡面走。

  一開始,他沒有碰到僧侶,也沒遇上士兵。他沿著高牆走,腦袋低著,以免被遠處某扇窗戶裡的人看到,這時他看到下面大門內的小院子裡,擠滿了士兵們的馬。馬鞍沒下,四周都是高牆,所以馬兒都在焦慮地轉圈,地方很小,有時候會互相撞上。他繼續朝僧侶的住處走去,換作別的孩子,肯定就直接跑到中央的院子裡去了,他卻心思周密,想了一下修道院的佈局之後,他走了一條繞彎子的路,利用了他記憶中的那些隱秘路徑。就是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還是要躲在一根石柱後面,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圍。

  中央的院子簡直認不出來了。三個人穿著僧袍,懶洋洋地掃著地,在他看的時候,又來了一個人,拿著桶往鵝卵石上潑水,躲在一旁的幾隻烏鴉受了驚嚇,飛走了。地面上零零散散撒了乾草和沙,他注意到有幾個人形的東西,用麻布蓋著,他猜可能是屍體。他知道維斯坦曾在那兒負隅抗敵的古老石塔,這時依然巍巍聳立,但連塔也發生了變化:塔身很多地方成了焦黑色,尤其是入門的拱廊和每一扇窄窗的周圍。在愛德溫看來,整個石塔似乎一下子縮小了。他從柱子後面伸長脖子,想確定一下,麻布覆蓋的人形周圍那一攤攤潮濕的地方,究竟是血還是水,這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扭過身子,發現尼尼安神父——那個不說話的僧侶——正盯著自己的眼睛。愛德溫沒有喊叫,而是指著屍體,低聲說道:“維斯坦閣下,我的撒克遜兄弟。他也躺在那兒?”

  沉默的僧侶似乎能聽懂他的話,用力搖了搖頭。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但就在做這個熟悉的動作時,他仍在瞪著愛德溫的臉,似乎是要警告對方。然後,尼尼安偷眼望瞭望四周,把愛德溫拉走了。

  “我們能確定嗎,武士,”頭一天他曾問維斯坦,“那些當兵的真的會來?誰會告訴他們,我們在這兒呢?這些僧侶顯然都相信,我們不過是牧羊人。”

  “誰知道呢,孩子。也許沒人會來打擾我們吧。但是,我覺得有個人可能會說出我們的行蹤,此時此刻,說不定好心的佈雷納斯正在發命令呢。用心檢查,年輕的戰友。不列顛人喜歡往幹草垛裡插木條,把草分成一份份的。從上到下,我們都需要不摻雜物的乾草。”

  當時,他和維斯坦在古老石塔後面的穀倉裡。武士這下子不去劈柴了,卻又急不可耐地要把馬棚後面儲藏的乾草搬過來,堆到那輛搖搖晃晃的推車上。他們動手幹這件事的時候,他又不時讓愛德溫爬上草垛,用棒子往裡捅。武士站在地上認真看著,有時候會讓他到某個地方重新捅一遍,或者命令他把腿伸進某個具體的位置,越深越好。

  “這些修道的人有些馬虎大意,”維斯坦解釋道。“也許會把鐵鍬或草叉丟在乾草堆裡。如果是這樣的話,把東西拿出來可是幫他們的忙,這兒工具不多。”

  當時武士沒有透露準備乾草的目的,但愛德溫立即知道,這與眼前的衝突有關,所以等乾草摞好了,他問了個關於士兵的問題。

  “誰會背叛我們呢,武士?僧侶們沒懷疑我們。他們忙著神聖的爭辯,幾乎都不看我們。”

  “也許吧,孩子。那兒也捅一捅。就那兒。”

  “武士,有沒有可能那對年老的夫婦會背叛我們?他們顯然很傻、很老實。”

  “儘管他們是不列顛人,我卻不擔心他們會背叛。但是,孩子,你要以為他們傻,那就錯了。至少,埃克索閣下是個有城府的人。”

  “武士,我們為什麼跟他們一起走呢?他們總是拖慢我們。”

  “他們拖慢我們,沒錯,很快我們就會分手。但今天早晨我們出發的時候,我很希望有埃克索閣下的陪伴。也許我還希望他能多陪一會兒。我說過,他是個有城府的人。我和他也許還有更多事情可以討論。但是,我們還是專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吧。我們要把車子裝得穩穩當當的。我們需要不摻雜物的乾草。那兒不能有木頭或鐵。孩子,你看我要指望你呢。”

  可愛德溫卻讓他失望了。他怎麼會睡了那麼久呢?躺下來本身就是個錯誤。他就該直挺挺地坐在角落裡,偶爾閉閉眼睛,像維斯坦那樣,一聽到聲音立即就能站起身來。可他呢,像個嬰兒一樣,喝了老太太遞來的一杯牛奶,就在房間那一頭沉睡不醒。

  他真正的母親在夢裡喊他了嗎?也許是這個原因,他才睡了那麼久,被跛腳的僧侶叫醒之後,他沒有沖到武士身旁,而是跟在其他人後面,進了那條奇怪的長隧道,好像他仍舊在夢境深處一樣。

  那毫無疑問是他母親的聲音,同一個聲音在穀倉裡也曾向他呼喊。“愛德溫,為了我,找到力量吧。找到力量,來救我。來救我。來救我。”與頭天早晨相比,這時的聲音裡有一種急迫感。還有別的:站在打開的暗門前、盯著通向黑暗的臺階時,他曾感到有東西在拉他,力氣很大,讓他頭暈目眩,幾乎要嘔吐。

  年輕的僧侶用手杖擋住李樹的枝椏,等待愛德溫走到前面去。這時候他終於說話了,不過聲音很低。

  “抄小路。我們很快就能看到箍桶匠小屋的屋頂。”

  他們走出樹林,眼前大地開闊,斜斜沒入退卻的迷霧之中,但愛德溫仍然能夠聽見,附近蕨叢中有東西在動,並發出噝噝聲。他想起了夏末那個霞光燦爛的傍晚,他和那位女孩談過話。

  那天,一開始他沒看見池塘,因為池塘很小,隱藏在燈芯草中。一片顏色鮮豔的昆蟲在他面前飛了起來,一般情況下,他會關注昆蟲,但這次水邊傳來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動物落入了陷阱?聲音又來了,夾在鳥鳴聲和風聲之中。這聲音有個規律:一陣劇烈的摩擦聲,好像在掙扎,然後是寂靜。不久,又傳來摩擦聲。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聽見了吃力的呼吸聲。然後,他眼前就出現了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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