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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調查局(1)


  我的口供無法使特務們滿意,也就是報上常看到的字彙:「堅不吐實」。就這樣,我在審訊室裡住了一個多月,劉昭祥和劉展華逐漸撕下文明面具,朝陽大學法律系畢業的調查員高義儒也參加審訊。他聲稱是一向和我交往很密的《自立晚報》總編輯羅祖光的朋友,把我帶到另外一間審訊室,誠懇地說:「柏楊先生,你知道你是什麼人?」

  「一個作家。」

  「不,你是一個名人。既然扣押了你這麼久,如果不查出一點毛病,社會一定譁然。我們也知道你沒有被俘過,你以為我們調查局都是酒囊飯袋!可是我們如果不咬定你被俘過,這件案子怎麼交代?你一定要給我們臺階下。如果你非堅持不可,我們下不了臺,怎麼能夠結案?」

  「那我怎麼辦?」我說。

  「被俘是一件小事,當年,千千萬萬官兵被俘,如果統統判罪的話,全國軍人豈不都坐牢去了?你只要承認確實被俘過,在俘虜營關三天就放你出來,表示我們的情報確實沒有錯誤,就足夠了。」

  「被俘會不會判刑?」我說。

  高義儒啞然失笑,說:「被俘三天,竟然要判刑,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把國民黨看成一個沒有理性的瘋狗黨了。我保證,你上午承認,下午就可以出去。我這一生從沒有騙過朋友,也絕不騙你。」

  我沉吟了很久,望著那設備簡單的審訊室,終於屈服。長歎了一口氣說:「好吧!就這樣吧!」

  過了幾天,劉展華把我提到第一次的問話室,十分禮貌的請我坐下,盯著我的手指甲,像發現一個稀奇怪物似的,問道:「你自進來就沒有剪過指甲嗎?」

  「是的。」

  劉展華說:「兩個月不准剪指甲,他們怎麼這樣不人道?」

  於是把身邊的指甲刀掏出來遞給我。在孤獨的燈光下,我為自己修剪指甲,心裡盤算著,兩個多月,原來已被捕這麼久了,我沒有能力支配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候,外邊送來晚餐,劉展華讓我進食。我的消化系統早已經停止功能,當然吃不下,劉展華把它包起來,放在牆上一個空坎裡,坐下來,輕鬆地說:「柏老,開始吧!」

  我坐在他的對面。

  「好吧,說說你被俘的經過。」

  「我從沒有被俘過。」

  這時候輪到劉展華吃驚了。

  「你沒有被俘過?」

  「是的。」

  「你不是告訴高義儒,你被俘過嗎?今天怎麼翻供了?你是想把調查局像孩子一樣地玩弄在股掌之上?你太自命不凡!」

  我毫無意識地回答說:「是的,我被俘過。」

  「被俘後關在什麼地方?」

  「在瀋陽北大營。」

  「關了多久?」

  「三天。」

  「三天之內你做些什麼?」

  「都是共產黨軍官向我們解釋八大政策,要我們回鄉生產。」

  「有沒有吸收你加入組織?」

  「沒有。」

  劉展華的臉像簾子一樣,「刷」的一聲拉下來。

  「你沒有被吸引加入組織?這是天大的笑話,凡是被俘的官兵,都會參加組織的,你一個人不會例外。」

  「我確實沒有參加組織。」

  「只有說實話,才可以救你,紙包不住火。」

  「我確實沒有參加任何組織。」

  「又來了,前些時你還發誓沒有被俘過,你想騙誰?」

  我啞口無言,才發現承認被俘不是災難的結束,而是災難的開始。我承認自己被俘過,本來希望逃出虎口,想不到卻是自己把脖子伸到斷頭臺上,真正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兩個多月的折磨,我已十分沮喪,現在又從沮喪轉成絕望,放棄了掙扎,歎口氣說:「他們吸收我加入共產黨。」

  劉展華驚喜地抬起頭,拿著我的口供,飛奔到隔壁向劉昭祥及調查小組報告。大約二十分鐘,他轉回來,一臉怒容。

  「你確實加入了共產黨嗎?」

  「是。」我細聲地說。

  劉展華大聲叫起來:「你也配?你頂多是一個週邊的混混,無行的文人。我們從不冤枉人,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被俘後,到底參加什麼組織?」

  我悲哀地說:「其實我什麼組織都沒有參加。」

  「現在的問題,不是你參不參加的問題,而是你參加共產黨哪個組織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准我參加共產黨,卻知道如果一定要說參加共產黨的話,闖不過這道關口,可是我對共產黨的組織實在十分陌生,劉展華又發現問題又回到零點,十分憤怒,正要發作,一件事情救了我,那就是午夜供給調查員和囚犯的點心(兩塊蛋糕和兩瓶牛奶)送來了。劉展華把點心收拾起,連同放在空坎裡的那份晚餐,用報紙包起來,準備帶回家去,然後命差役把我送回押房。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調查局不能再繼續拖延,劉展華急於交差,所以決定用刑。

  在那約有六個榻榻米的偵訊室裡,靠牆是一張簡陋的辦公桌,劉展華坐在桌子一邊,我坐在他對面。那是初夜,一分鐘前我依稀能辨識的掛在他臉上的溫文祥和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吩咐我說:「把手壓起來!」

  他示意我把手壓在屁股底下。我把雙手壓在大腿下面,他眼睛射出凶光,我急忙把手移到臀部下麵。他凝視著我,問我到底參加過什麼叛亂組織。這是昨天審問的繼續。我的雙手開始發麻。

  「柏老,」他說,「逮捕你不逮捕你,權在我們。能不能打開大門走出去,權在你手。你只要坦白,就立刻可走。像你這樣的匪諜,永不會瞭解我們三民主義信徒的高貴情操,我們以誠待人,只要你肯合作,我以人格保證,像劉科長說的那樣,你就跟洗個澡一樣,從今以後,永沒有人敢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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