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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北京陷落(2)


  兩天后,人民解放軍堂堂皇皇進入北京,街上擠滿了人群,一半以上是大學生,當然也有小市民,可是他們跟站在兩旁看熱鬧的國軍的殘兵敗將一樣,臉上充滿了疑懼。那絕對不是一個萬人空巷以迎王師的場面,但卻是年輕學生們長久盼望的日子。他們在街頭興奮的奔跑,扭著秧歌,還在旁邊用口琴斯斯文文的伴奏(秧歌是東北農村插秧時的民間簡陋舞蹈,跳起來時,你說它有多醜,它就有多醜,那是一個絕對上不了檯面的舞蹈)。可是,共產黨既然提倡它,它就成為青年們的光環,很多學生乘著還沒有塗掉國徽的國軍十輪大卡車,在街上賓士高歌。

  就在東單,突然間一個國軍少校軍官在馬路上把魚貫而進的車隊攔下,抓住駕駛座右座的兩個大學生,一面哭,一面咒駡:「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大學生,政府對你們有什麼不好?當我們在戰地吃雜糧的時候,你們吃什麼?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麵粉、肥肉。可是,你們整天遊行,反饑餓,反暴政。你們饑餓嗎?八路軍進城那一天起,你們立刻改吃陳年小米,連一塊肉都沒有,你們卻不反饑餓,今天還這個樣子的忘恩負義,上天會報應的,不要認為會放過你們。」

  那位少校已經失去理智,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毆打,一時間全街都呆住了。最後還是他的同伴把他強制架走,才沒有惹下大禍。

  這時候,北京只剩下一家報紙,那就是《世界日報》,它的老闆成舍我(後來他在臺北創辦世界新聞學院,保護了不少被蔣家父子迫害走投無路的知識份子)雖然不在北京,但他的這份報紙,卻是北京孤舟短暫行程中的一盞明燈。每天,當報紙出來的時候,成群結隊的讀者,圍在貼報欄下,默默讀著沒有經過共產黨審查的新聞——這恐怕是共產黨有史以來,准許新聞自由的幾天。

  《世界日報》刊載國軍反攻部隊,正向天津及楊村挺進的消息,間或隱約暗示艦隊逼進大沽。淮海大戰雖只結束二十余天,國軍雖早退守長江以南,事實上不可能立即捲土重來,向千裡外的孤城發動攻擊,不過沉到海底的人,連動盪的海草,都會當作是救生繩索。北京城裡國軍的那些殘兵敗將竊竊私語的轉告,心裡燃燒起不應該燃燒起的希望。但我對這份報紙永難忘記的卻是,它正在連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小說《開門雪尚飄》,描寫抗戰勝利後,復員回到北京的一對年輕夫婦,丈夫是一個位置低微的小職員,太太漂亮非凡,丈夫的同事和丈夫的高幾級的長官,都向她展開攻勢。有一次,妻子應邀參加舞會,丈夫尾隨著進入警衛森嚴的大院,從大廳窗子向裡偷窺,只見妻子貌如天仙,而那些自己平常見面向他們鞠躬、他們連一聲「哼」都不會回應的高級長官們,現在一個個笑容滿面奉承諂笑的圍繞著自己的妻子,作丈夫的心都凍結了。我還記得小說中,宴會後那天晚上回家,他們夫婦的簡單對話:「我們不應該那麼早結婚,」丈夫嘆息說,「你不屬於我這個階層。」

  「天不早了,睡吧!」作妻子的說。

  這樣的對話真是傳神,我當時就想:「我寫不出來。」

  故事的結果是,第二天一早,丈夫一覺醒來,妻子已不在身邊,桌子上留了一封信,寫了幾句措辭簡單的抱歉的話,向丈夫告別。丈夫驚慌的打開屋門,發現已下了一夜的雪,雪花片片,仍在院子裡飄,連妻子的腳印也看不見了。

  這正是抗戰勝利後的故事,大概因為我太早嘗遍世態炎涼,所以使我感到特別盪氣迴腸。

  這份自由報紙大概出了十天,就被共產黨查封。查封的術語是:剝奪國民黨特務的反動武器。於是,黑暗的北京就更黑暗,共產黨對付政府屬下的知識份子,唯一的辦法就是遣送他們返鄉生產,也有一部份人被人民大學、華北學院之類的統戰機構吸收。日子拖下來,每一個年輕人口中都在互相稱呼革命同志,我受不了那種虛假,有一種不能忍耐的衝動,共產黨的同志愛是制式的,一種紙花的美麗,比國民黨的同志愛還不可信賴。我決心繼續逃亡,向幾千公里外從沒有去過的南方疆土逃亡。

  然而我哪裡都不能去,因為身上沒有一分錢,連蹲在街頭吃碗「茶湯」的錢都沒有。就在陰曆年的除夕(那應該是一九四九年的二月了),正在常鹹六家中發呆,徐天祥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問說:「你走不走?」

  「我想走,可是我沒有錢。」

  「國民黨已經完了,你往哪裡走?走到哪裡,共產黨追到哪裡,最後還是落到他們手中。記不記得陸秀夫的話,一辱不可再辱,你已經被遺棄一次,不要再被遺棄一次。」

  「再辱也沒有關係,」我說,「我受不了這種窒息。在一個有自由的地方,擺地攤擦皮鞋也是高興的。」

  天祥笑笑看著我。

  「可惜,」我沮喪說,「我身無一文,寸步難行。」

  天祥從口袋中慢慢的抓出一迭銀元,放在桌上,一個一個把它迭起來,迭得高高的,用手指數了數,整整十四元。然後,把它推到我面前,輕輕的說:「拿去。」

  「這算什麼?」我問。

  「這算你的路費,拿去就是了。」

  「你哪裡來這麼多錢?」

  「你不要管,拿去就是了。」

  「你自己為什麼不用!」

  「國民黨氣數已盡,沒有生存的希望,我就留在北京。」

  十四元,足夠我逃到上海。於是急急聯絡幾位東北大學的朋友(那時孫建章已隨著十六軍撤退)匆匆結伴南下。我們的行程是由北京坐火車到天津,再由天津坐汽車到濟南,由濟南坐火車到坊子,穿過無人地帶,再到仍在國軍據守中的青島,然後從青島乘船到上海,到上海後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於是那一天(大概二月十日左右),在常鹹六家脫下軍服,換上百泉初中同學這時剛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杜繼生所贈的長袍,和幾個朋友,跟幾個月前從瀋陽出走的情形一樣,在晨曦朦朧中,悄悄打開大門,悄悄踏上街道,回頭向杜繼生、常咸六夫婦告別,冷風刺面,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麼!然而,也就這樣的,我離開了北京古城,擠上滿是殘兵敗將的火車,只聽汽笛最後一聲哀鳴,忽然想起來,遠在輝縣,我於逃亡後才生下來的女兒冬冬,又想到留在息縣的另一個女兒毛毛。刺臉的寒風,從臉上移向心頭,碎成片片。面對茫茫前途,孑然一身,這一年,我二十九歲,一生努力,化成一片模糊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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