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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城門突然關閉(1)


  日本投降,結束了日本和中國一百年來的恩怨,日本吐出來她從中國奪取的東北四省和臺灣島。日本人在東北所創造的滿洲帝國,樹倒猢猻散,也結束了十四年來所扮演的尷尬角色。我始終不認為滿洲帝國是分裂國土,因為東北本是滿洲人的原鄉,滿洲人打進山海關,統治中國三百年,作威作福,結局雖然不是最悲慘的,卻是最悲涼的,那就是滿洲人全被中華人吞沒。在他們原鄉所建立的滿洲帝國內,滿洲人為數雖不多(絕大多數的滿洲人都到中國本土稱王稱侯享福),但不能否認那仍是他們的故土。

  日本投降,對中國而言,卻是比投下原子彈還要可怕,那就是:中國立刻陷入酷烈內戰,中國人陷入哭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慘境。一個國家,對外戰爭勝利後,總會有一段和平日子,人民藉此稍稍喘一口氣。然而,彷佛受了什麼詛咒的中國人,卻恰恰相反。在日本投降、全國歡騰的聲音下,八年前向國民黨政府投降、分別被收編為八路軍(稍後改為十八集團軍,總司令仍是朱德)和新四軍的共產黨紅軍,這時奉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命令,改稱為人民解放軍。一方面要求日軍向人民解放軍投降,一方面和國民黨政府公開決裂,擴充她的佔領區,破壞政府剛從日軍接收到手的鐵路、公路。

  國民黨是當時中華民國的執政黨,大權在最高領袖蔣中正先生之手,名義上,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先生是國家元首。可是,蔣中正卻是一位反體制的先鋒,他一方面創造法律,一方面也破壞法律。當國家元首是林森時,他另行創造一個中央——軍事委員會,自任委員長,也就是全國最高領袖。全國各地的省政府和戰區長官司令部之外,他另行在各重要城市設立「行營」,成為中央與省之間的二級機構。後來,一九四三年,林森過世,由誰來繼任國民政府主席?成為國人關心的焦點。而就在那個時候,國民黨修正《國民政府組織法》,過去的主席是沒有軍權的,修正後則主席成為軍事最高統帥,大家立刻知道,蔣中正要自己出馬當國民政府主席,不再抬別人的轎子了。果然,第三天,他就被「任命」為國民政府主席,而他也下令把各地的委員長行營,改為主席行轅。這一連串的小動作,說明他已躊躇滿志,對眼前的功業,開始沾沾自喜,我對他崇拜的熱情,逐漸降溫。

  日本投降後,我還有一年才能畢業,一年後,一九四六年,總算是平安的讀完了大學,畢業典禮剛舉行罷,我就飛奔到照相館拍了方帽子照片,心裡暗暗慶倖,雖然我用的是旁門左道的方法,但上天仍然垂憐,讓我完成學業。那時候,幾乎每天都有相關的學生社團,到小館作畢業歡送的宴會。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我興高采烈的季節,大學畢業,多麼榮耀,連上帝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充滿了自信,趾高氣揚,但也使我暴露了性格上頑劣的缺點:我從不喝酒,任何情況下都不喝酒。一次複一次的同學歡送會上,傳統的敬酒方式,和我的性格發生衝突。傳統敬酒,一向不管別人死活,只知道用各式各樣的手段,威迫利誘,甚至哀求,目的只要對方喝酒,而且聲稱:「你如果把我當成朋友的話,請喝下這杯!」

  我從小就不接受這種敬酒,尤其是對「你不喝下這杯,我們交情一筆勾銷」的威脅,有強烈的反感。因為我對酒過敏,一點點酒就會渾身發出紅疹,痛苦不堪。敬酒的目的是表達自己的友情,使朋友高興,而不是表達自己的霸氣,使朋友痛苦。所以,有幾次為了拒絕喝酒,掀翻桌子,不歡而散。後來檢討,我拒絕的不僅是酒,而是那種氣氛和那種心態。粗脖子、紅眼睛的,那種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敬酒,那是一種蛇飲。

  東北大學畢業典禮是那一天舉行的,已經不記得,反正是舉行了,地點在大禮堂。我和那一屆的畢業同學坐在前排,由校長臧啟芳先生致詞。臧校長神采飛揚的在臺上宣佈說:「我們終於勝利了,八年抗戰是國民黨打的,全世界人都知道,共產黨再也無話可說,再沒有辦法號召人民反抗政府。」

  這段話引起了雷動的歡聲,師生們都深具這樣的信心,因為這是事實。可是,大家不久就發現,樂觀不過是一場空歡喜。在空歡喜消失前,我面對著畢業後的出路,十分彷徨,有很多要好的東北籍同學,都勸我隨著學校前往東北,另創江山,我怦然心動。那時候的教務長是許逢熙先生,他是河南人,站在同鄉的立場,勸我回河南發展,而不贊成前往東北。許逢熙說:「一個外省籍的青年,跑到萬裡外的東北,連個倚靠都沒有,你能做什麼?」

  但我有我的想法,那時,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在學校組織了一個「祖國學社」,是一個專門和左傾同學對抗的學生組織。我們都擁護比我低一班、叫楊德鈞的同學,當我們的「大哥」。楊大哥是三民主義青年團東北大學分團的幹事,一批青年,包括我在內,每天圍繞著他,出壁報、開筆戰。有時候左傾同學把祖國學社的壁報半夜裡砸毀,祖國學社的同學也用同樣的手段,半夜裡把他們的壁報撕爛。祖國學社擁有五、六十個同學之多,自以為形成一種力量,到東北去,那個地方跟祖國隔離了十四年,可以大有發展。而許教務長所提到東北沒有倚靠的顧慮,我從沒有考慮過,認為那反而是一種挑戰。

  我先到重慶,和崔秀英見面,秀英在我去了三台後不到一年,就是「十萬青年十萬軍」最熱鬧的時候,生下一個女兒——乳名毛毛,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我主張一起到東北,秀英堅持要先回她的河南息縣老家。她只有一個寡母,還有一個弟弟,必須先回去一趟。我改變主意,希望先送她回家,再回輝縣看我那倉促離開的結髮妻子艾紹荷(當然,我對崔秀英瞞著這段婚姻),然後再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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