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柏楊 > 帝王之死 | 上頁 下頁 | |
| 姬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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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紀元前九世紀七〇年代～紀元前八世紀一〇年代 王朝／周王朝第十一任國王 綽號／宣王在位四十七年（前828～前782） 遭遇／嚇死 政治學二大定律 姬靖先生，在周王朝四十個國王中，被稱為明君。不過，絕對權力不僅產生絕對腐敗，絕對權力也產生絕對白癡，這是政治學上的兩大定律，所以他閣下恐怕不見得會「明」到那裡去。古書上最稱道的一件事是，他睡在小老婆香閨裡，每天都「春眠不覺曉」。正宮妻子姜後——齊國國君的女兒，使出苦肉計。 某天清晨，她一早就爬起來，脫下頭上的首飾，打扮成一個罪人模樣，站在宮廷監獄（永巷）門前，教一位年長的嬤嬤傳話給正在交頸而眠的姬靖先生曰：「你只愛女人的美色，不愛高尚的德行，更失去禮節教養，晚上很早便睡，早上很晚才起。造成這種亂局，都是從我開始，請你降下旨意，先處罰我。」姬靖先生大為慚愧，回答曰：「這是我的不對，是我自己犯了錯誤，絕非你的過失。」從此，他深自反省，一大早就起床處理國家大事，暮氣沉沉的周王朝，遂有復興的跡象。 《列女傳》原文： 「宣王（姬靖）晏起，薑後脫簪珥，待罪於永巷（宮廷監獄），使其傅姆，通言于王（姬靖）曰：『王（姬靖）樂色而忘德，失禮而晏起，亂之興，自婢子始，敢請罪。』王（姬靖）曰：『寡人不德，實自生過，非夫人之罪也。』自是，勤於政事，早朝晏罷，卒成中興之君。」 《列女傳》原意在褒揚薑後——褒揚她處理老公迷戀小老婆的方法和效果。不過薑後表演這碼子事如果是真的，受到褒揚的不應是姜後女士，而應是姬靖先生。前已言之，中國人有一種特別傳統，就是死不認錯，膽敢有人指出他的過失，他的反應不會是感謝改過，准是老羞成怒。 普通人尚且如此，身為大權在握的頭目，就更強烈。注意姬靖先生的反應，他這種態度，是一種奇跡，很難在小民身上找到，更不要說在帝王皇后身上找到矣。問題是，假如姬靖先生是明君的話，也僅只有這件事值得一提。柏楊先生閱人多矣，有生之年，從二十世紀二〇年代到八〇年代，我就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有哪個當權頭目，不聞過則怒。 果然，到了最後，他「明」不起來。就在周王朝宮廷之中，發生了約瑟模式的故事。約瑟先生是亞伯拉罕先生最小的兒子，被嫉妒他的十一個哥哥賣到埃及。 《舊約》曰： 「約瑟被帶下埃及去——在他主人眼前蒙恩，伺候他的主人。主人就派他管理家務，把一切所有的都交在他手裡。自從主人派約瑟管理家務，和他一切所有的。耶和華就因約瑟緣故，賜福給那埃及人的家。凡家裡和田間的一切所有的，都蒙耶和華賜福。主人將一切所有的，都交給了約瑟，除了自己所吃的飯，別的事一概不知。」 約瑟模式 可是，問題出來啦。 《舊約》曰： 「約瑟秀雅俊美。主人的妻子眉目送情給約瑟說：『你與我同寢吧。』約瑟不從，對他主人的妻說：『看哪，一切家務，主人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都交給我。在家裡沒有比我更大的，沒有留下一樣不交給我，只留下了你，因為你是他的妻子。我怎能作這大惡，得罪上帝呢。』後來，她天天和約瑟說，約瑟都不聽從，不與她同寢，也不和她在一處。有一天，約瑟進屋裡去辦事，家中沒有一個人在那屋裡。 婦人拉住他的衣服說：『你與我同寢罷。』約瑟把衣服丟在婦人手裡，跑到外邊去了。婦人看見約瑟把衣服丟在她手裡跑出去了，就叫家裡的人來，對他們說：『你們看，他帶了一個希伯來人，進入我們家裡，要戲弄我們。他到我這裡來，要與我同寢，我就大聲喊叫。他聽見我大聲喊叫，倉皇的把衣服丟下來跑了。』婦人把約瑟的衣服放在那裡，等到主人回來，對他如此如此說：『你所帶到我們這裡的那希伯來僕人，進來要戲弄我，我放聲喊起來，他就把衣服丟在我這裡跑出去了。』主人聽見他妻子對他所說的話，就很生氣，把約瑟下在監裡。」 這是倒打一耙的約瑟模式，威力無比，一個臭男人只要被套牢，就是如來佛親自出馬，都無法洗刷清白。而對一個老奶而言，因擁有這項秘密武器之故，簡直橫行無阻，想玩誰就玩誰，膽敢拒絕，她只要玉口一張，保證其效如神。即以約瑟先生而論，我們看到的是一面之辭，如果同時看到那位女主人一把鼻涕一把淚，一枝梨花春帶雨，恐怕對約瑟先生，也可能失去信心。 東方的倒打一耙發生在周王朝宮廷。姬靖老傢伙有個漂亮的姬妾女宛女士（古書上說她的名字是「女頏」，「頏」這個字在普通字典上查不到，大漢和辭典有這個字，卻不知道它念什麼，既然是個死字，我就大筆一改。免得排字房的刻字工人亂刻，也免得讀者老爺亂念），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她在宮廷中雖然不是皇后，然而，既然君王寵愛她，她過的當然是最高水準的豪華和愜意生活。 不過，她不滿意老公，不見得不滿意性生活，也可能她不滿意只分得幾分之一的零碎愛情。更可能的是，她喜歡換換口味。跟約瑟先生的女主人一樣，她在比他低一階層的男人群裡，發現了目標，他就是封為伯爵的姬恒先生。 姬恒先生的封國在杜城（陝西省西安市東南），那時貴族們流行用國名作為自己的姓，所以史書上稱他為杜恒，因為他是伯爵，有時也稱他為杜伯。他在中央政府擔任國務官（大夫）之職，長得一表人才，而又年輕力壯，猶如柏楊先生少年之時。於是，女宛這位如花似玉看上了他，要他與她「同寢」。 杜恒先生嚇了一跳，他是不敢？還是不願？都無關重要，反正他不肯答應，這就嚴重的傷害了女宛女士的自尊，我還不夠漂亮呀？我教你嘗甜頭是看得起你，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竟敢瞧老娘不起，好吧，你不吃敬酒吃罰酒，看看老娘手段。其實手段沒啥稀奇，不過倒打一耙。她向姬靖先生泣曰：『杜恒那小子，狼心狗肺，把我按到床上（或者是「他伸手摸俺的乳房」之類），要不是——』姬靖先生火冒三丈，下令逮捕杜恒，囚禁焦城（河南省三門峽市），命大臣薛蒲、司工錡，組織專案小組，決心坐實罪名，要把杜恒先生置於死地。 付出枉殺的代價 這一樁倒打一耙的公案，繹史原文曰： 「杜國之伯名為恒，為周大夫。宣王（姬靖）之妾曰女宛，欲通之，杜伯（杜恒）不可，女宛訴之宣王（姬靖）曰：『（杜）恒竊與妾交。』宣王（姬靖）信之，囚伯（杜恒）于焦（河南省三門峽市），使薛甫與司工錡殺杜伯（杜恒）。」 任何臭男人遇到約瑟模式，都難逃劫數。然而吉星高照的朋友，有時候也能大破這項法寶。就在柏老寫本文時——1983年一月十二日，臺北中國時報刊出一則消息，事情發生在臺北縣中和市，四十一歲的婦人楊王春美女士，向警方控告男主人謝姓男子說，她到謝家幫傭的第一天，便被那位倒楣的謝先生強暴，而且連續五次，使她懷孕。空口無憑，還有證據，證據是婦產科醫院化驗的身孕反應單。好啦，這可是百口莫辯，官司吃定。不料，偏偏她閣下運氣不佳，遇上警官陳國元先生，以他當兩位小孩父親的經驗與常識，知道除了超音波檢查外，至少要四十五天左右，才能檢查出是否懷孕，而楊王春美女士受雇謝家，不過一個月零兩天。盤問了一陣，楊王春美女士終於承認她是栽贓。 可是，杜恒先生的兩位問官卻不是陳國元先生，而是殺手。杜恒先生一位朋友左儒先生，也是國務官（大夫），向姬靖先生保證杜恒絕不會做出這種糗事，姬靖先生已被綠帽疑雲壓昏了頭，咆哮曰：「反抗君王去維護朋友，那就是你！」左儒先生曰：「君王有道理，朋友沒道理，當然順從君王，懲罰朋友。反過來，朋友有道理，君王沒道理，那只好違背君王。」姬靖先生大怒曰：「收回你的話，就活。不收回你的話，就死。」左儒先生曰：「忠臣義士絕不自己去找死，但也絕不輕易改變他的主張去求活。我將用死來證明杜恒無罪，也證明你的枉殺。」嗚呼，姬靖先生向姜後露的那一手「聞過則喜」，已化為烏有，恢復了「聞過則怒」的本來面目，不由分說，下令把杜恒先生立即處決。杜恒先生在刑場上，向天哀號曰：「我無罪而君王殺我，如果死而無知，那就作罷。如果死而有知，不出三年，我一定要他知道他是兇手。」左儒先生回到家裡，沮喪和悲憤交加，也跟著自殺。 ——請左儒先生在天之靈垂鑒，千古之下，柏楊先生向你下跪叩拜。我盼望我有此友，不是要左儒先生為我死，而是我要為左儒先生死。嗟乎。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三年匆匆而過，誰都不再記得死囚臨刑時的悲憤呼號。紀元前八世紀一〇年代前782年的一天，姬靖先生在圃田（河南省鄭州市東圃田鎮）舉行大規模秋獵，戰車數百輛，人馬數千，這是一個浩大的陣容，佈滿山野。中午時候，正要收圍稍休，忽然間，在山邊出現了一輛奇怪的車子，車身和馬匹都是白色，而車上卻坐著一個紅衣紅帽，手拿紅弓箭的人，而他，正是被處決了的杜恒先生。 衛士們一見，靈魂出竅，一哄而散。姬靖先生也顧不得君王的架式，急忙催車狂奔，可是杜恒先生卻緊追不捨，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最後，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射中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姬靖先生的心窩，姬靖雙手握著箭杆，身子向前伏倒，那箭杆更恰恰的貫穿他的前胸，杜恒先生也跟著消失在悲雲慘霧之中，大概押解姬靖先生的鬼魂，到閻羅王那裡挨板子去啦。等到四下逃命的隨從稍稍聚集起來，前來探望時，姬靖先生已死了他媽的矣。後人有詩歎曰：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軍隊裡騁飛輪； 君王枉殺還須報，何況區區平常人。 姬靖先生可能死于突發的心臟病，也可能被流矢所傷。然而不管怎麼吧，草菅人命，即令他是狗娘養的國家最高領袖，也得付出死亡的代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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