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帝王之死 | 上頁 下頁
姚重華(3)


  挖井一事,更雲天霧地,信口開河。夫一次謀殺失敗,雙方已成死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姚重華先生竟傻得毫不防備,而往深井裡鑽,不知道貴閣下信不信有這等事,柏老可是寧願被打死,也不信的也。夫蒲阪(山西省永濟市)一帶,屬黃土高原,黃土高原的特徵之一是,土硬如鐵。對日本抗戰時,黃土高原上的防空洞,恐怕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防空洞。姚重華先生憑一人之力,又是偷偷摸摸的在井底另鑿出一個坑道,這事說得可是比唱得還要好聽。而且,鑿出來的土,又弄到啥地方去啦?

  只有一項解釋是合理的,那就是,這些兇惡的罪狀,出於姚重華先生的捏造。不是說全部都是捏造,繼母與幼子可能對姚重華歧視,甚至有過虐待,這是古老家庭「前妻之子」普遍的厄運。而姚重華把它擴大,擴大到使人毛骨悚然的程度,目的有二:一是烘托他是如何的孝順,在中國社會,孝順是衡量一個人美德的最主要標準,而「孝」必須在「父頑」「母凶」「弟傲」的惡煞環境中,才能展示。如果大家一團和氣,還有啥可說的。親人既全是惡棍,姚重華自然順理成章的奪取到「天下第一大孝」的錦標。

  逐父殺弟

  姚重華先生「天下第一大孝」的美譽,跟父母兄弟「天下第一大惡」的惡名,在他苦心孤詣的設計下,向四面八方傳播。岳父兼君王的伊祁放勳先生,或許不願兩個女兒受到牽連,或許被女婿奇異的孝行,深深感動,於是把他召到首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做自己的助理。這正是姚重華先生追求的,現在終於追求到手。

  第二個目的是為自己掌權後的暴行,建立掩飾的理由。《史記》說,姚重華先生對所受的迫害,不但沒有反擊,反而「複事瞽叟,愛弟彌謹」——比沒有謀殺前,對老爹更孝順,對老弟更親愛。孟軻先生,這位儒家學派的雄辯家,更熱情洋溢,當萬章先生問他:「難道姚重華不知道姚象要宰了他呀?」孟軻先生曰:「這還用問,當然知道。不過,他太看重兄弟的感情,姚象憂的時候他跟著憂,姚象喜的時候他跟著喜。」

  《孟子》原文:

  「萬章曰:『——不識舜(姚重華)不知象(姚象)之將殺己歟?』對曰:『奚而不知也,象(姚象)憂亦憂、象(姚象)喜亦喜。』」

  孟軻先生不像是在敘述一樁史跡,卻像一個詩人在那裡閉著尊眼,搖頭擺尾吟詩,把姚重華先生形容成一個沒有人性的怪物。不過,這話太重啦,還是用我們用過的比喻;他把姚重華先生形容成一隻純潔雪白的可愛小羔羊。事實上,這位空前的陰謀家的反應,不但強烈,而且無情。他在他的權位穩固了之後,也就是在他以用君王的名義處決了「四凶」之後,乘威追擊,把老爹瞎老頭驅逐出家園,貶竄邊陲蠻荒,任他自生自滅,對「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的老弟姚象,可沒有這麼便宜,而是索性綁赴法場,一刀砍下尊頭。只有繼母不知道下落,依情勢判斷,她可能在繼子有權柄之前,已一命歸天。如果沒有這份早死的幸運,姚重華先生連親爹都不饒,對這個繼母,豈肯放她一馬,不可避免的,至少,她要陪著瞎老頭貶竄到邊陲蠻荒,最後就死在邊陲蠻荒。

  莊子曾直接斥責姚重華先生不孝。韓非子更痛心疾首:

  「瞽叟為舜(姚重華)父,而舜(姚重華)放之(貶竄)。象(姚象)為舜(姚重華)弟,而舜(姚重華)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伊祁放勳)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仁義無有,不可謂明。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若詩之言也,是舜(姚重華)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

  這是姚重華先生最恐懼的指責,他之所以努力宣傳親人全是惡棍,就是要人相信他逐父殺弟,不是自己的錯,而是因為他們太壞,他不得不保護自己,並為天下主持公道。

  政治意淫

  孟軻先生是姚重華先生主要的辯護人,萬章先生也向他請教過這件事,孟軻先生堅持姚象沒有被殺掉,好吧,既沒有被殺掉,他到哪裡去啦?他不過跟老爹一樣,被貶竄罷啦。貶竄到啥地方?到有庳(湖南省道縣)。然而,孟軻先生連貶竄也加以否認,一口咬定姚象不是被貶竄到那裡的,而是被封爵在那裡的。問題是,怎麼只見采邑,不見爵爺,爵爺何在?孟軻先生招架不住,只好東拉西扯和稀泥。

  《孟子》:

  「《孟子》(孟軻)曰:『封之也,或曰放(貶竄)焉。』——萬章曰:『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孟子》曰:『象(姚象)不得有為于其國(采邑),天子(姚重華)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貶竄)。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

  譯成現代語文:

  「孟軻先生曰:『那可是封爵封到那裡的,不過,也有人說是把他貶竄到那裡的。』——萬章先生曰:『貶竄?那是怎麼回事?』孟軻先生曰:『姚象雖封爵封到那裡,卻一點權柄也沒有,不過一個空頭官銜,中央政府另外派遣官員代替他行使職權,徵收稅捐,所以大家稱為『貶竄』,只不過是不允許他殘暴害民之意(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柏老不懂)。中央政府因為等不及他的進貢,索性接收過來自己直接處理,就是這麼回事。』」

  嗚呼,孟軻先生說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姚象先生的下落。封爵封到距姚重華首都蒲阪(山西省永濟市)南方航空距離一千二百公里遠的有庳(湖南省道縣),而有庳這個地方,直到兩千年之後的紀元前三世紀戰國時代,還是蟲蛇之鄉,罕有人跡。這種借刀殺人的政治手段,如不叫「貶竄」,啥叫「貶竄」?如不叫「放逐」,啥叫「放逐」?即令不叫「貶竄」,也不叫「放逐」,爵爺既不管事,又不知流落何方,這種內幕都抖出來,非孟軻先生笨也,實在是遮蓋不住。咦,一個遮蓋不住的醜八怪,即令抹上兩百公斤胭脂粉,還是醜八怪。這種充滿幻想的一廂情願,只好尊之為「政治意淫」。

  然而,不管怎麼,姚重華先生終於參與了政府。為了樹立黨羽,他起用當時鬱鬱不得志的「八愷」「八元」,使十六個家族分別掌握軍政大權。

  ——八愷,八個溫順的人。曰:倉舒先生、隤敳先生、檮戭先生、大臨先生、龍降先生、庭堅先生、仲容先生、叔達先生。都是黃帝王朝第三任君王姬顓頊先生的子孫。

  ——八元,八個能幹的人。曰:伯奮先生、仲堪先生、叔獻先生、季仲先生、伯虎先生、仲熊先生、叔豹先生、季狸先生。都是黃帝王朝第四任君王姬俊先生的子孫。

  「堯舜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