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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四個時代

  中國歷史,可分為四個時代,曰:神話時代、傳說時代、半信史時代、信史時代。

  每個民族都有關於開天闢地的神話,中國人的神話是:一個沒有人知道從哪裡來的盤古先生,忽然大怒,巨斧一劈,宇宙被攔腰劈開,清清上升者為天,濁濁下降者為地,而他閣下,就是中國人的祖先。

  神話時代當然雲天霧地,信口開河。話說:盤古先生翹了辮子之後,「三皇」出焉。「皇」就是神,神就是「皇」。有天皇、有地皇、有人皇,他們的壽命教人張口結舌。蓋不活則已,一活就以一萬年為單位。不過史書上的話好像嘴裡塞滿了幹屎橛,有點口齒不清,並沒有肯定的說他們「活」一萬年,而只含糊的說「有天下」一萬年。「有天下」可以解釋為他們自身當頭目,一當就是一萬年,也可以解釋為他這個部落組成的中央政府,控制全國一萬年。反正他們既然是神,當然花樣百出,怎麼解釋都行。「三皇」了賬,「五氏」順序登場,曰: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媧氏、神農氏。「氏」的意義已不再是神,而是部落,五位先生的神性隨著時間而遞減。可是,遞減雖然遞減,卻沒有完全泯滅,所以仍屬半仙之體——像神農氏,他閣下遍嘗百草,竟然沒有中毒。

  神話時代過去後,接著是傳說時代,歷史從天上返回人間,神性已衰退殆盡,人性栩栩如生。中國的傳說時代,就是黃帝王朝(黃帝王朝這個名稱,可是我閣下給他起的,只是為了總括方便,並非別有居心,請勿扣帽),擁有七個頭目:姬軒轅、姬己摯、姬顓頊、姬俊、姬摯、伊祁放勳、姚重華,至少其中三位的名字響叮噹和叮噹響,受過小學堂教育的中國人,或對中國文化稍微有點深入接觸的洋大人,提起該三位的尊姓大名——姬軒轅、伊祁放勳,和姚重華,無不如雷貫耳。而就在這個傳說時代——自紀元前二十七世紀到紀元前二十三世紀,五百年間,他們不再稱「皇」稱「氏」,而改稱「帝」。「帝」是純人性的,不要說不能開天闢地,連壽命也納入正軌,以黃帝姬軒轅先生之尊,也不過活了一百零一歲。

  七位頭目相互間的關係,十分散漫,這不能怪史書糊塗,他們既然是傳說時代的產物,當然無法如數家珍,有個大致的輪廓,已經難能可貴矣。從《史記》上可看出來,用那麼一星點的資料,來填補五百年漫長時光,也只有司馬遷先生這位中國史學之父,有此功力。

  有點邪門

  盤古先生明明是中國人的祖先,史書俱在,白紙印黑字。可是中國同胞似乎不買他閣下的賬,反而一口咬定祖先是黃帝姬軒轅先生,拍胸脯曰:「俺可是黃帝子孫。」把盤古先生一腳踢到陰山背後。盤古先生既沒有為當時新開的世界帶來災難,也沒有做過使後世臉上蒙羞的糗事,卻落得如此下場,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中國人除了一口咬定黃帝姬軒轅先生是祖先外,有時候還來個三級跳,一口咬定被稱為炎帝的神農氏先生,也是祖先。問題是,姬軒轅先生和神農氏先生之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不但沒有血緣關係,而且兩大部落,還一直纏鬥不休,直到紀元前二十七世紀末葉,神農氏先生的八世孫榆罔先生,才罩不住,被姬軒轅強大的有熊兵團,打得落花流水。最後在阪泉(河南省扶溝縣)作最後決鬥,三戰三敗,徹底瓦解。榆罔先生的下落,史書沒有交代,可能逃之夭夭,再不敢露面,也可能一塊石頭砸下去,腦漿迸裂。那時候似乎仍在石器時代,大刀長槍還沒有出籠。

  ——中國同胞把這兩位風馬牛不相及的頭目,硬認作祖先,自稱為「炎黃子孫」。嗚呼,自稱為「黃帝子孫」,還可原諒;自稱為「炎黃子孫」,就有點邪門,使人有一種「老爹何其多」之感。其中道理如何,有考據癖的朋友,應該考據考據,查查民族的根,究在何處。

  ——考據這玩藝,在中國歷史上占重要地位。自從十七世紀清王朝屢次大興文字獄,殺人如麻,血流成河之後,文化人心膽俱裂。寫吧,隨時有被幹掉的危險;不寫吧,文化人除了寫之外,還能幹啥?不但心癢,手也很癢;千挑萬選,終於發現鑽到故紙堆裡最為安全。三百年來,東抄抄、西抄抄、左引證、右引證,遂自誇為史學的主流。於是,只要抄得多,引得廣,就能把人唬得心服口服,認為這才是天下第一等學問。

  ——我們並不是看不起考據,但專門搞考據的卻只能算二流貨色,只會在資料裡翻觔鬥打滾。沒有一個歷史學家不懂考據,蓋考據就是判斷史料真偽。可是僅只搞考據,卻並不是史學。猶如僅只會挖散兵坑,不見得會指揮大軍作戰一樣。

  好啦,拉得太遠,快拉到外太空啦。撥轉馬頭,回到本題。中國同胞所以拒絕盤古先生當老祖宗,可能因為盤古先生在民間傳說中出現得較晚之故。大概三世紀前後,他閣下才冒出來。而此時,「黃帝」姬軒轅先生,在歷史上留名已久矣。盤古先生以後起之秀,要爬到前人頭上,雖然用盡了吃奶力氣,仍不能占絕對優勢。

  王就是King

  傳說時代過去後,到了紀元前二十二世紀,中國進入半信史時代。

  半信史時代,並非是所有的史跡,絕對的一半可信,一半不可信,而只是說有些史跡確實可信。這個時代約有一千四百年,包括夏王朝、商王朝,以及周王朝初期,也就是史書上所稱的「三代」——三個古色古香的王朝。在這三個古色古香的王朝之中,夏商兩個王朝,繼承黃帝王朝的稱呼,頭目仍叫「帝」,不過另外創造了一些花草,那就是頭目死後,再給他一個特別的稱呼,也就是「廟號」和「尊號」。蓋死鬼頭目一旦埋葬在荒郊野外,那時候既沒有汽車火車,甚至連個腳踏車摩托車也沒有,全靠兩條腿走路,實在地角天涯。為了投機取巧,聰明的聖人發明了廟祭之舉,就在城市之中,給死鬼頭目蓋上一座大廟——大廟不叫大廟,而叫太廟,以示與普通大廟不同;裡面擺上死鬼頭目的木刻牌位,過年過節或其他祭祀的大日子,就不必忽咚忽咚跑到野外;只兩步路就到了該廟,生死兩利,皆大歡喜。

  可是,死鬼頭目越來越多,太廟像春雨後的狗屎苔一樣,林林總總。如果不加以特別標幟,就分不清誰是張三,誰是李四,誰是王二麻子矣。於是乎,到了紀元前十三世紀的商王朝第二十三任帝子武丁先生挺屍之後,就在他的太廟門框上,掛起「高宗」招牌。這是一個創舉,不久就像痲瘋病一樣,猛烈的傳染起來,成為中國帝王政治下,死鬼頭目們的特徵之一。拜讀中國所有史書,除了我老人家柏楊先生的《中國人史綱》外,無不被這種無聊的「廟號」和周王朝興起的「尊號」,累得鼻涕橫流,而這都是半信史時代種下的禍根。

  另一項變異,發生在紀元前十二世紀末期,那時候周王朝興起,頭目不再稱「帝」,改稱為「王」。周王朝的「王」,官文書正式用語是「天王」,也就是「國王」。天王、國王,英文裡的King也。本書帝王之死中的「王」,就是指這一類的「王」。

  信史時代起自紀元前八世紀七〇年代·前722年,中國歷史開始有正式的文字記載,從那一年起,直到今天,發生的大事,或被認為是大事的小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在竹簡上或白紙上。所謂「信史」,並不保證字字都可信。政治掛帥傳統下,謊話多如驢毛。我們只是說,從那一年起,中國歷史已有文字記載。

  王不是King

  信史時代最早的一項改變,發生在紀元前三世紀七〇年代·前221年,秦王國國王嬴政先生,統一中國,忽然發現「皇」「氏」「王」「帝」等單音單字,不足以顯示他閣下的蓋世武功。就重新設計,另行開張,自稱「皇帝」。這是「皇」「帝」二字第一次結合,也是從此之後再不分離的結合。「王」的關係位置,也跟著有新的詮釋。

  第一、當中國分裂,獨立政權紛紛崛起之際,誰也不服誰,誰也管不了誰,互相間打得天昏地暗。獨立政權的頭目,各以勢力的強弱大小,來決定自己的頭銜。兵強將廣的,仍以「帝國」的「皇帝」自居;瞧瞧自己的攤子沒啥了不起的,只好委屈求全,自甘墮落的當「王國」的「國王」,以示距皇帝寶座,還差一截。像大分裂時代的晉帝國焉,北魏帝國焉,頭目都稱皇帝,乃屬自命不凡之輩;西秦王國焉,北涼王國焉,則局促一隅,頭目自顧形慚,姑且稱「王」自娛。不過,雖然局促一隅,自顧形慚,他們可是自己當家作主,不聽別人吆喝,所以仍然是King。

  第二、當中國統一,只有一個中央政府時,頭目都繼承嬴政先生的一套,一律「皇帝」無誤,沒有一個例外。此時的「王」,便非昔時的「王」。有「國王」焉,封建采邑的頭目也。有「親王」焉,皇家血統,皇帝的伯叔子侄也。有「封王」焉,與皇家血統無關,跟皇帝也不同姓,靠著對國家的貢獻,或靠著對皇帝的馬屁功,博得高位的人物也。這三種「王」,可不是King,只不過一個爵位罷了。在本書中,沒他們的份。

  從黃帝姬軒轅先生起,到最末一個帝王愛新覺羅溥儀先生——這個可憐的傢伙止,也就是從紀元前二六九八年,到紀元後一九四五年止,共四643年間。中國共出現了八十三個像樣的或不象樣的,長命的或短命的王朝。也共有559個像樣的或不象樣的,長命的或短命的帝王,包括三九七個「帝」「皇帝」,和一六二個「國王」King。這個數字是柏楊先生努力坐牢時,專心統計出來的。不過我並不堅持,如果有算術考過第一名的朋友,能夠重新算上一算,那才是定論。

  在這559個稱帝稱王的頭目之中,粗略的估計,約有三分之一左右,死於非命。不是因疾病的緣故,在床上斷了尊氣;而是被絞死,被餓死,肚子上被戳個洞,等等手法,一命歸陰。很少頭目在慘死時候,仍能保持他們活著時的威儀。大多數都如豬如狗,醜態畢露。我們就針對這三分之一左右的帝王,一一研究,尋覓他們死於非命的來龍去脈,探討所以死於非命的的前因後果,看看其中真相。嗚呼,每一樁兇殺案都是一幕悲劇;而把帝王幹掉的兇殺,除了是一幕悲劇,還是一首悲歌。它包涵了太多的音符,人性的和獸性的,人權的和官權的,智慧的和愚昧的,供人沉思。

  現在,我們從被稱為「堯帝」的伊祁放勳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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