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蘇姨準備馬上離開上海,回到安徽鄉下種田去。在上海沒靠山,活不了。種田總是會的。在鄉下,珂賽特這條狗還更快活一些,燕飛飛也不必跛著腿上下爬樓梯。在鄉下師父還會有個墳,他一輩子沒有安定過!蘇姨說,既然老天也不能證明你們是兄妹,老天就是有意捏合你們,讓你們跟著自己的心思走!」

  下午四點正的船,上船倒很快,可上船後,才發現四等艙就是底艙大統鋪。他們排隊早,上船早,但是剛把行李就是燕飛飛幫著收拾的那個包袱安放好,就聽見船上汽笛響了。鐵殼艙裡聲音巨響,要把耳朵都震聾了,蘭胡兒沒法忍受,就把耳朵捂住。

  加里在艙門外,看到外面一片混亂,就向蘭胡兒招手。她跑出來一看才發現,碼頭上非常擁擠,許多人全往這船上擠來,好像錯過了這班船就沒有下一班似的。

  他們聽到船員在對打聽情況的旅客說:「昨天夜裡蔣總統宣佈下野,好多人添了幾分恐慌,臨時趕到碼頭來,出大價錢買船票,輪船公司為了賺美元,也就加了船票,現在船長很不高興,下令不再讓任何人上船,一邊向公司提出抗議,說這樣違反船運規程,不能駛到海上去。」

  這些人要逃到臺灣,他們到任何地方都可以,這些人逃得有方向有目的,他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他們逃離的只是上海,逃離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身份,還有自己相依為命的親人。

  兩人走出船艙,蘭胡兒一身紅,尤其是那根紅圍巾十分顯眼,映得她的臉青春盎然。他們上了一層,到甲板上,看著外灘漸漸退出視線。蘭胡兒手伸進加里夾襖裡的口袋裡,摸到裡面顆小圓卵石,拿出來一看,石頭紋理精巧而透明,這是她小時拾了帶在身上的吉利,冬去夏來,收洗曝曬,那顆小石頭都放在袋裡,有一次師父嫌她手捏石頭分心,就收了去,說代她保管。

  原來加里穿的這夾襖是師父的,手裡光滑的石頭仿佛沾有他的體溫。加里說,「真後悔當初沒有和父王合一張影。」

  蘭胡兒說:「是啊,要有一張兩個班子的照片頂頂好!」

  頭等艙有人在放唱機,周璿在吱吱呀呀地唱:「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船拉鳴著長笛離岸,離岸越遠,她留在上海的一切反而變得清晰。師父現在生死不測,無法知道詳情。她擔心極了,他對她從小嚴格,讓她練功,沒少打鞭子,罰餓飯。

  十多年來她不只一次想衝口而出,說是師父養她,教她本事,實際上是她蘭胡兒在給他做牛馬,做各種一失手就丟命的把戲,抛灑一腔熱血給他賺錢。她被利用被剝削,她恨這個老闆。

  最讓她氣不平的是師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對燕飛飛,他能容忍,對她就不能,兩人之間,隔膜越來越深,有時好些天都搭不上一句話兒。那個蘇姨,對她也是陰一天陽一天,從不曾把心掏給她。

  但是,今個兒一結百了,師父為救加里,舍了自個性命爬火車。二十多年前,他還是精壯小夥做的事,六十三歲的老人當然太危險,況且他多年來聽到「火車」兩字就會嘔吐難受。危急關頭,為了從大先生手裡奪回加里的性命,他還是把自己的生命賭上,這一切掘根掏底,師父是為了她這缺心肝的蘭胡兒。

  師父是疼愛她的,從來都是如此。

  可能這刻兒師父已快死了,只是要小山找到她和加里,讓他倆走得遠遠的,師父才能嚥下這最後一口氣。

  一時眼淚如這海浪洶湧而來,這回蘭胡兒想止都止不住,那橫在內心的一道大壩,決堤似地坍塌。師父才是她不可癒合的傷口,失去他,才懂得他。她的淚水淌了一臉。弄得加里也淚水漣漣。

  這世界各種翻天覆地的大事,對他們好像都是天邊響雷,說無關好像也不一定,說有關,也不知如何關聯。日本人將要投降,天師班和所羅門戲法班進了大世界,他們互相認識了;日本人投降了,他們卻被趕出了大世界,彼此杳無音信;共產黨要來了,他們終於走到一起,但是所羅門走了,天師班也完了,大世界也不是他們的了。

  船駛出黃浦江,長江就跟海一樣了,水接天,沒有邊界。浪打得船大搖大晃,寒風中甲板上早就沒有人影。他們往自己的船艙裡走。乘客太多,走廊裡都有人,睡在鐵板上,樓梯上也坐了人。有人在發牢騷:「今天超載了,這船隻能裝2000人,肯定多了好多,運豬一樣。」

  進了他們的艙裡,不管怎麼說,他們還算幸運,有個鋪位。兩排統鋪,其餘全堆著行李貨箱。天色變得非常暗,海上烏雲騰起。艙裡沒有燈光,可能不到亮燈的時候。他們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面對面地看著。他的身後全是,她的周圍也是人,這艙裡起碼有上百人。燈突然亮了,暗茶色的,隨著船在艙頂搖晃。她覺得身下好像就是海水,只隔了一層鐵板,嘩嘩地流過,波浪仿佛擊打在他們身上。

  她把毯子蓋在加里身上,他順勢把她拉倒在鋪上。他們的身體在毯子下靠在一起,她貼緊他胸前說了一句讓自己心驚肉跳的話。

  他說,「別怕,有我在。」他一親吻她,她就渾身發軟,暗淡的燈光也突然閃亮,閃出億萬電花刺眼。他的手捧著她的臉,她抓著他的背,蘭胡兒喃喃地說:「愛我吧,愛我,我們就永遠在一起,管他什麼兄妹不兄妹的!」

  就在這時,他們身下的鐵板「轟隆」一聲巨響,整個船艙像一面大鼓響個不停,每個人都被船艙地板扔了起來,身上蓋的全飛了起來。加里手快,一把抓住毯子蓋在蘭胡兒身上。但是燈馬上就黑了,艙裡什麼都看不見,黑壓壓一片。

  人們狂叫起來,有的人在鐵板上摔傷了。

  「怎麼啦?」蘭胡兒抓著加里的手。

  「好像是爆炸,」加里反應過來。

  船突然拉了汽笛,那種慘叫在夜空分外淒洌。他們身下的艙板開始朝一側慢慢傾斜,艙裡的人尖叫起來,爭先恐後地沖向艙門,奪路逃命。

  他倆拉著手,費勁地擠到甲板上,這個晚上沒有月光,海面上什麼都看不見。只有船中間的輪機室冒著煙和火,他們看見整個船已經開始向一邊歪倒,看來是船舷一側破了大洞。海水湧入,船失去了平衡。

  船員們在大叫讓乘客鎮靜,船上只有幾艘救生船,給頭等和二等艙客人都安排不過來。有兩個船員自己佔先,互相搶奪打翻了救生船,一船人落到海裡像煮湯圓。乘客怕水,愴惶在甲板上跑,朝另一邊擁擠。船還是繼續朝一邊傾斜。有人在哭嚎:「肯定是被放了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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