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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這枕頭已洗過了,沒她自己的氣味,全是蘭胡兒的氣息。她雙手抱著枕頭,越哭越傷心,好像抱著蘭胡兒,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在哭。

  蘇姨聽著樓上的哭聲,對樓梯口不知所措的大崗輕聲說:「讓她哭個夠!」

  燕飛飛哭得聲音都啞了,她邊哭邊說,她對不起大家,本來以為自己好了,可以幫大家一把,結果反而成了大家的拖累:一分錢沒有帶回來,反而把整個班子勉強糊口的錢給糟蹋了,她自怨自艾地說這是報應,是她貪富昏了頭。她拍打了石膏的右腿一下,第二下落到左腿上。

  燕飛飛哭夠了,費力地翻了一個身,看見床檔頭蘭胡兒的衣裳,拉了下來蓋在臉上。

  蘭胡兒走進門來,扯了一束紫色野花,這是燕飛飛最喜歡的花!她連連叫了兩聲,燕飛飛也不理。蘭胡兒拿著花,找了個玻璃瓶子裝水插花,端著花上樓。

  蘭胡兒把花放在床邊。趁燕飛飛不備,一下揭了衣裳,她看見燕飛飛的眼神怪怪的,幾乎帶著仇恨,盯著她看。不對吧,怎麼會呢?但是當她再看燕飛飛時,仍是同樣。

  第二部 第十章

  當初燕飛飛搬到唐老闆那兒做外室,蘭胡兒把燕飛飛的東西都收齊,說是沖天黴氣,要扔掉。蘇姨捨不得,洗了收起來,說總會有用處。

  「什麼用處?」蘭胡兒明知故問。

  還不到她穿,這些破舊衣服被蘇姨從櫃子裡翻出來。蘭胡兒心裡窩著氣。張天師在走廊裡推她撞牆,那一下就是警告:再大的羞辱,他們只能吞下。他們沒有爭論的權利。他們吃了大虧,反而成了唐老闆心頭一根刺,如果唐老闆容不下他們,他們只能再次到街上擺攤討銅板。

  彎腰走路,時時低頭,都是不得不做的事。

  燕飛飛看著衣服不理蘭胡兒,蘭胡兒把衣服放在床下布袋裡。燕飛飛說,「哎,姓蘭的,你不醒事,碰著我的腿了。」

  「我注意著呢?」蘭胡兒很有些委屈地說。

  燕飛飛動不動就發脾氣,存心不想一個人獨吞這屈辱,非要大夥一起來承受。夜深人靜時蘭胡兒睜大眼睛,聽見燕飛飛熟睡的呼吸,突然坐起來。她看著窗外漆黑的天,星月隱沒,風刮得樹葉嘩嘩響,這時候蘭胡兒更加想念加里,想著加里,她就睡著了。

  她說起夢話:「滿世界找相知,找到是福,有你就是天恩。」伸手把枕頭抱著。燕飛飛馬上醒了,一把搶過來,高聲罵道:「你有美夢做,就不能叫別人好好睡個安生覺,可惡!」

  加里的戲分量越來越大,在臺上也越來越有颱風:看起來老實到家,笨手笨腳,只是要等到看完整個表演之後才明白這人出手之快。

  加里明白他必須討看客的好,他經常跟台下打招呼,請人上臺參加表演。這天他打量場子,突然眼睛一亮,看到唐老闆在台下就坐,心裡驚訝,格外賣力氣表演了。唐老闆彎過脖子去對三姨太咕噥,似乎在說:冒牌王子,老子今天來看你好戲演下去。

  加里請人上臺話音一落,唐老闆的三姨太站起來,比其他人都動作快一步,她上臺來抽牌。一張紅桃Q,三姨太老練地用手掩著給全場看,小心地插回牌後不離開。

  加里也沒請她回座,而是花哨地空中切洗牌。三姨太要求讓她來洗一下。

  加里說:「瑪旦肯賞光,就太榮幸了,MyGreatHonour!」雙手把牌恭敬地遞過去。

  三姨太把牌拿過來,洗了一遍,看看加里,又洗了一遍。

  加里說:「請太太隨便洗。」

  三姨太來回切牌洗牌,要把牌洗得加里完全沒法記住,她成天玩橋牌,一手洗牌姿勢還很瀟灑。洗夠了牌後,她喜哉喜哉回到座位上。

  加里拿出一個大鞭炮,把這疊牌放在上面,點上火繩,「轟」的一響,整疊牌在火中飛散。加里伸出手等牌落下來,卻一張也沒落到他手裡,全場看著他傻呆呆地出洋相,哄堂大笑。唐老闆最開心,他伸手摸摸三姨太的肩膀,拍了拍,誇她做得好。

  正在笑著時,最後一張牌慢慢從空中飄落下來,飄到觀眾席上,飄到三姨太懷中,她一拾,就愕然了。加里請她把牌舉起來給全場看一下,她為難地站起來,手慢慢舉起來,竟然是紅桃Q,牌邊上還有被鞭炮燒糊的痕跡。

  全場鼓掌,臺上的加里卻沒有反應。他心不在焉地看腕上的手錶,放在耳邊上側著頭聽,他腕上戴著一塊小巧的女式表,鍍金的錶鏈。

  加里說:「表實在漂亮,但不是我的表。我的表哪裡去了?」說著,他手指向三姨太。

  三姨太舉著牌的手還沒有放下來,她的手腕上是一塊男表,黑色的皮錶帶,粗粗拉拉的。全場都看見了,大笑起來,三姨太自己還不知道,等到明白過來她已把自己表演到陷阱裡。她出了洋相,臉上紅紅白白的,嘴裡不知道在說什麼。

  加里走到台下,把三姨太的金表還給她,交換她腕上那塊男表。這時唐老闆站起來,一步走向前,搶過三姨太正要接的表就說:「你這是玩戲法呢,還是做三隻手?」

  天師班在後臺歇息,一聽聲音,就明白事情不好,這個姓唐的,有意來找岔子。張天師站到幕布後。在後側台的蘭胡兒也緊張地看著台下,小山用手肘碰了一下張天師,示意師父得先管著蘭胡兒,以免她按捺不住,把事情弄大。張天師眼睛就放在蘭胡兒身上,又不放心加里,噓著氣說:

  「所羅門王呢?真會溜,把麻煩留給我一人了!」他兩邊顧著,急得汗都淌下來。

  加里向唐老闆鞠個躬,說:「在下是PrinceGary,專門欣賞珠寶。這位先生好福相,這位太太好富貴:這塊watch是24K,金鏈七鑽三針,Rolex真貨名表,邪氣好!請太太細看一下,是不是您的表,我這塊壞表根本不走。」那塊表是壞表,從舊貨攤上幾個銅板買來裝樣子的,怪不得他傾聽三姨太的表走得錚錚響,覺得挺高興。

  三姨太從唐老闆手裡拿過表來,一看就說:「就是我的表,就是我的表。」

  唐老闆拉住她的手,不依不饒地說:「等等,讓我驗證。」

  三姨太推了他一把:「是你送我的,還會錯?」

  回到臺上的加里愉快地說,「對了,愛情哪!珍貴的永恆的愛哪!唐老闆是天下第一情種!表背後還刻著字:LoveForever,P.C.Tang。」

  這下子弄得全場人都興奮地鼓起掌來,唐老闆一聽這話,知道這小子在指桑駡槐,可在這個場面下,只好順水推舟豎起大拇指。真見鬼,沒想到他竟然來給這個班子捧了場!

  蘭胡兒松了一口氣。這個戲法其實很簡單,加里讓蘭胡兒練會扔牌。一般人扔牌會在半空飄走,扔不准。蘭胡兒把一套牌加重了一些,任何一張扔出去就有了方向。她在後側台早就瞅到三姨太抽的牌,立刻挑出這張牌,不慌不忙,順著鞭炮聲朝抽牌人上空扔過去,讓它准准地飄落下來。像三姨太這樣到臺上故作聰明地磨蹭洗牌的人,加里有足夠時間摘掉她的手錶。

  唐老闆這次沒有能加害于天師班,心裡老大不高興。三姨太滿臉得意,津津樂道手錶上的題詞。她是家裡最會鬧撒嬌的,唐老闆暫時不能不給自己一個面子。

  那三姨太二十出頭,論姿色完全比不上燕飛飛,可憐的燕飛飛,這時正躺在閣樓,一肚子壞脾氣。蘭胡兒望著加里在給看客們鞠躬,她有個糟透了的感覺,這個唐老闆不會放過他們。他們在大世界一天,也就是跟這個唐老闆鬥智一天。

  再忍氣吞聲,跟矮黑心腸姓唐的,仇人做到眼底一抹黑了。是呀,師父說,他們能做的,只是軟磨這東西的瓤子硬腰子粗。燕飛飛治腿正骨得花一大筆錢,咋個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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