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蘭胡兒覺得加里這話很有道道:跟演戲無關的,就不用問老闆。她與燕飛飛比誰走得快,一會兒兩人就走得沒影了。

  打扮的別,梳妝的善,蘭胡兒走到布簾後,眼睛往台下一溜:最好的位置上坐著國民黨上海新上任官員,大世界的唐老闆也在,晚場觀眾比下午場多。海報上說加里王子加演「銅板功」,這是所羅門花了一個上午新教出的一出魔術,以前加里練過,原來自中國雜耍,他改造了一些地方。「行刑分屍――國王救美人」的戲不可能一演再演,大世界老客多,戲法雖然是假的,看客卻要新鮮貨。一個節目老客已看過,就只能稍微停一段時間。

  張天師情緒低落,雜耍要拿出「新戲」沒那麼容易,他們演的還是老一套柔功內功鐵板功不倒功。看著幾個人在準備演出的內容,他什麼都沒說,只能把蘭胡兒繼續借給猶太假國王,給假王子搭戲。

  蘭胡兒端著一個圓盤,裡面有幾十枚銅錢,走下檯子。她恭敬地遞到觀眾跟前,讓第一排的觀眾一一檢查,手舉起來,後面的看客想看稀奇。她笑眯眯地都給看:沒秘密,的確是真的銅錢。蘭胡兒回到臺上加里跟前,她的右手在盤裡抓起一把,讓銅錢一個個落回盤裡。

  蘭胡兒一身紅衣,半長,有點像清代大家閨秀的褂子,同色七分褲,裁剪大膽,一走動,腰下邊的衣片會動起來,如四片紅鳥欲飛。她髮辮上束了根紅綢帶,紅豔得光芒四射,觀眾眼睛緊緊地跟著她。

  只見蘭胡兒一手拿著盤子,輕盈地一後翻,盤裡的銅錢盛得好好地一枚未撒落。她的雙腳從自己手裡接過盤子,再端給加里,最後翻過身來鞠躬退到一邊。

  加里端著盤繼續表演。他從盤子裡抓起一把銅錢,二十來枚,嘩嘩地響,在手心裡成整整齊齊一疊,高四寸,托在指尖。他認真地打量著,皺眉說,「哎呀,不必這麼多。」用手指彈去幾枚銅錢,然後他把餘下的銅錢猛地拋在空中,銅錢不是紛紛落下,而是連成一條蛇,落到他手裡,他像抓蛇似的抓住蛇頭,餘下的竟然憑空懸晃著。

  蘭胡兒把鐵盤捧上來,加里手中串成一條蛇的銅錢,忽然又撒開了,叮叮噹當地落進盤裡。

  台下有看客站起來,要看這些銅錢是不是換過,是不是穿了眼兒,蘭胡兒還是笑盈盈地捧下來,「請尊客查驗。」查過了,全是完整的散銅錢。

  蘭胡兒回到臺上,還是那麼慢悠悠地翻過腰來,雙腳接過看客單手傳來的盤子,一清二楚地把盤遞給加里。加里拿起銅錢,這次竟然又連在一起,而且再拿一串,依然是連著的。他把串錢放在盤裡,再次拿起來。那兩串銅錢兩端竟然銜接在一起,成一個圓環,懸在他手指上。

  台下的眾人又嚷起來,「掉包了!一定掉了包!」

  加里不動聲色,把錢環往空中一拋,圓環忽然散開成銅錢,呆叮噹當地落到鐵盤上。蘭胡兒又捧起來,請台下看客查驗。這批看客散場後,又去告訴別的人,許多新看客擁進來,想找出加里的破綻。

  每次表演魔術,自以為聰明的看客,總認為自己找出了破綻,他們都認為是蘭胡兒幫助加里掉包換了銅錢。那穿成蛇圈成環的銅板肯定是穿了眼兒,這小女子前翻後遞的柔功,就是換包的機會。她得把銅錢亮給後排座位的人看,那兒的喊聲響,最不信服。

  第三場表演時,有人特地帶了幾個女看客,要一起跟蘭胡兒到臺上,看著她翻身遞盤,甚至要搜一下摸一下蘭胡兒身上有沒有夾帶。什麼也沒有找出來。

  這種客人,常常連看幾場,非要識破逮住不可――上海人就是精明,而且要顯派精明,要聰明過人。許多外地來的魔術團被人戳穿西洋鏡,演砸了台,在大世界混不下去。即使是厲害一些的角色,每個戲法都不敢演長,演長了這些人猜不出,就更要一步步盯住看,直到無法再演為止。

  加里和蘭胡兒頗費了心思想主意,最後他倆決定開這些人一個玩笑,她有意前翻後翻,手倒立雙腳遞盤,讓人覺得機關肯定做在她手中,其實只是加里在拋接銅錢,一拋一接換了串好的銅錢。這個戲法太簡單,經不起人仔細注意看。

  這叫「空身機關,調虎離山」,蘭胡兒想出來此招數,興奮地對加里說。「會演無數場,敢打賭沒幾個上海人精,能掂掂清密斯本人做的心思。」

  「如何謝你?」

  「天也與你我半碗飯吃。」蘭胡兒一個筋斗翻飛。

  整個劇場人的目光都落在蘭胡兒身上,她一直發育得很慢,可是這個晚上,她發現自己,幾乎是一個女人該有的地方都有了,翻身的時候乳房更隆起,如逗人的小鴿子,直往衣服外撲騰。

  師父會討厭我死了,這是蘭胡兒第一個反應。雖然她看上去還是像一個少女,可能明天她功夫就不如從前靈了。蘭胡兒有時恨自己:女孩子滴滴爽爽,做啥個大姑娘,糯米粒晶亮,不如玉米棒子充饑。

  今晚回家,師父會不會拉下臉甚至破口大駡?蘇姨最近總打量蘭胡兒的身材,看見她坐在桌子上或樓梯上,說話的口氣變得柔和了一些。長大一些還是有好處。

  第二部 第五章

  所羅門對加里與蘭胡兒的私下來往並不關心,表面上似乎鼓勵他們一起編排節目。但加里明白,父王最近變了,具體是啥也弄不清楚。

  「我小心伺候著父王就是,你不要擔心。」他對蘭胡兒說。

  張天師已經說好把蘭胡兒借給所羅門,只好不吱聲,心裡卻一直嘀咕:「不知道這兩個小赤佬會弄出什麼名堂?」

  燕飛飛每天都向張天師彙報他不在場時的情況。蘭胡兒與那傢伙沒用什麼新花樣親熱,兩人說得最多的話還是如何做戲法,根本不談別的事,當人背人連手也沒拉過。

  蘇姨聽說了最近戲法吸引不少觀眾,問張天師:「要添什麼戲服?」

  「省著點,」張天師皺著眉頭說,「說不停哪天大世界飯碗,又雞飛蛋打。」

  加里心裡老記掛著床底下的爛留聲機。機器只是接線被扯亂了,這對加里並不難。他睡覺前蹲在地板上修了一個多鐘頭,插上電源,就能放唱片了。聽裡面發出沙沙響的爵士樂,亭子間在一瞬間裡變得親切可愛起來。父王說得對,沒有爵士樂就不像上海。

  入冬了,馬上就翻過年了,過年就得有新氣象。

  他想到明天會看到蘭胡兒時,整個心迎風升起帆,突然爵士樂變化了,歡快動人。所羅門叫他用報紙包好留聲機,帶到大世界,放在後臺。

  「父王,我可以送給蘭胡兒嗎?」加里問。

  所羅門說:「關燈,睡吧。」

  可是當加里第二天出現在大世界場子,蘭胡兒卻像沒看見他似的,忙著在化妝。他們沒有化妝間,就是坐在後臺椅子上,打開自己的小匣子,照著蓋上的鏡子,撲一點胭脂和粉,仔細地塗抹。

  加里走到椅子旁,俯下身來輕輕地說:「嗨,蘭胡兒妹妹。」

  蘭胡兒正在畫眉毛,拿眉筆的手紋絲不動,把這條眉畫完了才說:「少肉麻酸菜。去去,沒功夫說地瓜蘿蔔,找你真妹妹嚼耳根!」

  加里跚跚地走到一邊,整理今天魔術的銅錢。他覺得腦袋裡有一根鋼弦蹦得筆直,嗡嗡直響,心上突然翻起一股熱氣直沖腦門,透不過氣來。他自己沒察覺,倒是進後臺來的所羅門嚇呆了:「加里,你在練什麼魔法?」

  「我正在想一件事。」他老實告訴所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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