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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小山答應著,手指對著自己心窩,說:「包在我身上。」

  他喉結也冒起,不覺察之中個子也長大了一些。小山當初是一個街邊流浪兒,有一次看見天師班表演,自己跟著天師班走了好幾天,天師班宿那兒,他就靠在邊上就地而睡。他不敢找張天師,只是討大崗的好。大崗生得雖然五大三粗,但心腸軟,就去求師父留下小山。大崗七歲生急疾,成了半個啞巴,吱吱哇哇對師父說,師父生氣地叫大崗閉嘴。小山大圓頭,個子只有大崗一半,他乖巧有人緣,蘭姐姐燕姐姐不離口。

  蘭胡兒癡癡地看著狗發呆,張天師對她吼叫:「耳朵長黴,幹活不幹活?」

  蘭胡兒趕快答應,狗也要個家。嗅到家的氣味,哪怕寬綽波瀾的黃浦江,也能遊過來,再遠踐過整個上海城,千辛萬苦一次次尋來。想到自己無爹無娘孤兒一個,蘭胡兒突然悲傷起來。

  蘭胡兒在門外倒立著練功,險些撞倒晾著的衣服。蘇姨在廚房裡切甜菜,珂賽特把破籐椅腿上的藤咬斷了。

  蘇姨看著狗說,「世界上的事不隨你心願所安排,好事占盡,壞事都脫了干係,哪有這種前世修的福分?」

  蘭胡兒覺得這話一點兒也不像是數落狗。燕飛飛從樓梯上下來,親熱地跑到蘇姨面前,幫她做早飯。但是蘇姨嘴沒停:「你生得玲瓏中看,當不了飯吃,有屁用?更不要說只是一張狗臉呢?!」

  蘇姨罵得對,我蘭胡兒生生就是做賤奴才命!

  「吃飯!」蘇姨叫。

  蘭胡兒站了起來,拍拍手,走到桌子前,端碗稀飯,坐下準備吃。蘇姨冰冷地說:「珂賽特白養你了,快去叫師父!」

  這比直接指使還讓人難受,蘭胡兒不想聽從,可還是朝樓上走去,她恨自己的軟腿,左手抓了自己右手一把,抓得很痛,她一下子叫了起來。

  第一部 第九章

  到大世界演出有兩個禮拜了。每次蘭胡兒演完,心就飛到其他場子裡了。燕飛飛的節目排在她後面。她有空檔,雖然回回藉口不一,但也管不住腳。

  蘭胡兒瞄了一下周圍情形,對燕飛飛說她得解小手。

  燕飛飛說:「難道你今天又喝多了水?」

  蘭胡兒點點頭,趕快溜出去。她在一個個場子門口飛跑著,來回跑了一圈,最後挑上了越劇。這回是第三次停在這場子裡,她喜歡紹興女班,女班的風頭賽過其他劇種,鼎鼎大名的尹桂芳神人,蘭胡兒喜歡看《紅樓夢》、《江山美人》。今個兒尹桂芳的扮相特俏,大紅大紫翠玉珍寶閃亮了眼,嗓子點了蜜糖,身姿綢子柔軟,手這麼蘭花那麼指。

  蘭胡兒看傻了,完全忘了自己是借了個要方便之名,偷偷出來溜一眼的。

  這大世界千奇百怪新花樣都不缺,亂是亂,規矩有序。雜耍場子裡一件件玩意輪番上,中間不能歇,歇了看客會走掉。張天師正管著上下臺銜接,他不做手勢,燕飛飛就不能下來,只能在大崗頭頂的瓷缸上倒立著。

  師父為何不讓收?一定是那蘭胡兒貪玩沒回來。燕飛飛氣得咬嘴唇,她來回倒手,做幾次收腿重翻。不能老做下去,哪怕大崗再壯實,受得了,觀眾也不會喜歡她重複動作。進大世界找熱鬧的看客,哪個是好蒙的主?

  張天師朝場子門口張望。燕飛飛也急壞了,在缸上磨蹭,大崗受不住了,額頭上冒汗,雙腿在打顫。

  燕飛飛手腳開始不協調,大崗眼睛不能轉開,緊盯著缸的平衡,他弄不清師父在做什麼。他不能垮,一垮燕飛飛就會出事,可是他實在受不住了。就在快砸台的一刹那,張天師大步上前,順手取下瓷缸,讓大崗一個倒翻筋斗做了收勢,同時燕飛飛落在地上。

  「謝天謝地!」張天師心裡叫道,他內衣全濕透了。總算沒有讓台下人看出太多的破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慶倖沒讓大世界老闆逛場子的探子撞上。

  幾個人悄聲靜息地回到打浦橋,跨進門,張天師拿起桌上泡好的茶水,一口氣喝光。他清清喉嚨,才說:「為今天的事,咱們按老規矩,你們練江湖給我聽。答不出,按老規矩,打鞭子。不許多嘴,不准求情,否則按規矩,加鞭一百。」他壓住聲音,不讓自己吼出來,但屋子裡的人都明白他冒了大火,沒一個敢看他的臉。

  燕飛飛湊近蘇姨的耳朵,低聲將白天發生在戲場子裡的事說了一下。蘇姨坐在一把破籐椅上,聽都不想聽。這蘭胡兒貪玩不是一天兩天。她總會弄出簍子,早晚會弄出翻天大事。今天這漏子差點傷了人,她不想說話。

  「飛飛,站過來,到這邊!」張天師朝她訓斥道。

  蘇姨做著針線活,紮一雙布鞋底子,那尺寸大,一看就是張天師的,也許是給大崗,他倆都是大腳。

  四個徒弟成一排站得規規矩矩,張天師看了他們一眼,說:「拉彩?」

  燕飛飛很緊張,她忍不住看蘭胡兒一眼:「是,是說女人不檢點――就是女白相人。」

  「山頭?蘭胡兒你說。」

  「一樣的,臭女流氓胚子。」

  「綠豆?你說。」張天師點著小徒弟小山。

  小山想想說:「珍珠。」

  「錯了,是翡翠。打鞭。」

  他揮起手中的鞭子,一鞭後,小山不敢吭聲。

  「掘不斷?小山。」

  「黃金。」

  「跑快馬?蘭胡兒你說。」

  「偷自行車。」

  「三刀六個眼?蘭胡兒再說。」

  「重兄弟情義。」蘭胡兒發現手握得太緊,而張天師正狠盯著她。

  「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面滑過去。講『三刀六個眼』的來由。」

  蘭胡兒只得開腔細說:

  「老古明朝時有兩個好友叫甲叫乙,一天正當午頭,在茶館品茶論詩說畫,正談笑間,一花花秀秀的姑娘家在街上走過,乙便向甲說了幾句這姑娘家的笑話。

  「茶後,兩人一起回到甲家,開門的正正巧巧是那個姑娘,原來,她就是甲的堂客。

  「乙一看翻馬撲地,跪下叩頭六十四。甲說你不知無罪,乙不自諒,一定要請三山五嶽英雄好漢來見證。

  「乙事先自己挖深坑,開口棺材七尺二寸:七十二層地獄;裡面釘了三把刀:天地人三才;穿三刀六個眼:三雄六碼頭。」

  蘭胡兒說得聲腔圓潤,說著說著就把自己說進去了,眉眼飛動,順手作勢,老故事也聽得滿屋皆靜。

  「事兒對著哩!上有黃沙樹天,下落紅氈鋪地。到了約好之日,乙當天下眾英雄之面,與甲痛飲告別,又朝屏風後的女人三叩頭請罪,一個倒躍翻撲面落地跳進坑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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