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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加里說到處找父王,恰好碰見雜耍班子的人,一道找過來。一家家看小餐館,終於找到了。他小心地扶起所羅門,往小南門走,幸好不遠。所羅門額頭上傷口的血早就凝住。加里檢查他的傷口後說:

  「父王,你要當心惡人。但是Never,不要罵女孩子是bitches。」他壯起膽說,但他說不出「婊子」兩字,用洋文隔一層不太髒。但他停住了,不必再說什麼。所羅門根本沒聽,眼睛閉著,不過睡著了也能走路。

  兩人過馬路拐過小街,街盡頭右手是一條弄堂,那個簡陋的福祉小客棧共三層,他們住這個亭子間,已有半月多。這回但願能長久一點。

  所羅門的步子有點亂。兩人在昏暗的街燈下走著,加里的腦子裡轉來轉去想的都是同一個人。「蘭胡兒!蘭胡兒!」他突然想大聲說出來,想讓整個世界都聽到他在叫她的名字。這瘋狂勁兒嚇了他自己一跳。

  所羅門卻聽到了他心裡的聲音:「誰?」

  「蘭胡兒!」加里仍是在心裡默念。

  所羅門提高了警惕問,「你在想什麼?」

  加里醒神了:「沒什麼?」

  所羅門丟開他的手,歪歪倒倒繞過一個電燈杆子,結果撞了額頭。加里趕緊過去抓住所羅門的手臂。

  夜露打著皮膚,冰涼紮人,就跟她的手一樣。他很為自己從未有過的大膽驕傲,大世界好地方,讓他認識了蘭胡兒。

  所羅門縮著脖頸靠在打烊的店鋪門上,一團烏雲從他們頭頂移過。所羅門酒醒過來,他蹲下,一把抓住加里,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加里沒有躲閃,所羅門站了起來,語重心長地說:「我的王子,你要當心。當心被妖魔勾走魂。」

  所羅門鬆開手,大搖大擺朝前走,加里不得不小跑才跟上去。今晚我又遇見了她,這感覺好彩氣。現在得陪父王回家,父王走得大步流星,說明酒沒完全醒,他可不能大意。

  他想起一本所羅門的舊書來,書上說,「你來此,必因知道我在此,我們共有此夜。」以前不懂,現在好像有點懂了。

  第一部 第八章

  蘭胡兒跟著天師班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城鎮過不了幾天,就會搖搖頭換地方,從沒個安生。天師班大都在江浙城鎮圈子擺場子。那些水鄉古鎮,冷街窄小,黑漆紅漆的門深閉。只有到趕集天才人山人海,這種日子就辛苦賣力氣,賺錢糊口。

  記得在蘇州虎丘塔下,他們擺出好多燒紅的火炭,鋪了長長一條路。那天是個節日,很多春遊的男女老少,專來聽昆曲評彈,只有幾人好奇來看他們的表演。天師班每個人脫了鞋,光腳從燒紅的火炭上走。

  真奇事一樁,立即轟動了半個蘇州城。眾鳥繞樹,圍觀者越來越多。張天師擺足架勢,在一邊用個大蒲扇搖出「陰風」,說是以太陰克陽。那天的賣力場面,讓他們收了不少賞錢。

  正順著,來了一夥歹人,汪偽江蘇警察部的警察,由幾個日本憲兵帶著,兇神惡煞般,說他們違反治安條例,沒有事先申請表演許可,錢統統收走了,還把張天師拉到警察局揍了一頓,鼻青臉腫推出來。沒被關起來算大幸。

  通常他們沒錢住小客棧,就住在破廟裡。白天出去走街串巷擺場子,有時一整天才掙到三個銅板,累得筋骨酸痛肚子餓得咕咕叫。張天師不讓幾個徒弟空閒,哪怕宿在破廟裡,也逼他們練功,天沒有亮就起床翻天庭,天黑月亮都亮蔫了,還得哭喪著一張臉練柔功。張天師不准她叫餓,振振有詞地說:「就是要練成精,今後才有飯吃!」

  月光滿滿一地,蘭胡兒忍著不吭聲。他們是藝人,藝不壓身,有藝就會有好日子。不然跟叫花子一般,餓死路一條。

  一年前,他們才搬到上海下只角的打浦橋來。這幢弄堂裡頂頭的房子,和周遭相連在一起的其他房子差不多一樣,大概是末屋,建得不太整齊,進門是廚房兼小廳,合在一起也不大。窄陡的樓梯上有一個房間,倚靠著與屋頂搭了個閣樓,矮的地方人站著會碰著頭。沒多餘地方安木梯,只能把梯子擱在牆邊,上樓要架起來,顫巍巍地爬上爬下。

  這房子爛朽得厲害,屋頂小雨小漏大雨大漏,牆黴爛到一拳搗一個洞。

  明擺著是房主人沒錢修,不值得修,又不好拆,才留空著。張天師聽說有這空房,就請鄰居代轉話要租。房主人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小老頭,說張天師要租可以,不准搭建,出了人命不負責任。張天師只要租金減半,什麼都答應。兩人爭來爭去,費了大半天功夫,最後砍價,倒是相當便宜,張天師應房主要求,寫了一個保證死不償命的文書,按了紅手印。

  房子剛租下還漏著天光時,張天師就說,「有個家了,該去接她了。」

  有一天蘇姨提著很大的一口藤條箱來了,喘著氣在門口,那箱子八個角包的鐵都磨爛了。

  張天師一看見蘇姨就傻了。沒等他去接,她就自個兒來了。

  「愣什麼呀?」她說話,聲音不高,張天師卻當聖旨,趕緊去接她手裡的大竹箱。張天師對他們幾個人說,「這是蘇姨。」

  他們應該叫她師娘,卻聽從師父,叫她蘇姨。她答應時,嗓音很低,幾乎是歎息一樣輕。她是一個小小巧巧的女人,背影像個瘦精的小門板,臉上有幾粒雀斑,一點也不漂亮,但是也無法挑剔哪一處長得不好。

  張天師看著蘇姨,那一天都笑呵呵的。

  他們去拾來別人不要的舊木塊玻璃片。師父的木工活地道,大崗力氣大,小山做工細。爛窗框換了,屋頂和牆用石灰補了,屋頂鋪了鐵皮,雖然沒有一塊鐵皮相同,但蓋得密就不漏雨。三個女人在江邊弄到一捆髒麻繩,放在江裡洗乾淨,理清編成窗簾子。這時候上海已有偽職人員開始潛逃,這些人怕人知道,無法變賣家產。他們就趁別人還沒有發現房主已走時,先摸進去找有用的家具。這個亂世,倒是讓他們弄到一個光亮的銅痰盂、一座檯燈和一架像模像樣的席夢思床,來孝敬張天師和蘇姨。

  不久,這個小房子總算可以安身了。以前走街串巷子,每夜只求有個遮風雨處,人擠著人睡,想解手就愁苦了臉。在這兒好歹不必男女擠一室:師父和蘇姨在「正房」,大崗小山在廚房兼客廳搭鋪,蘭胡兒和燕飛飛在小閣樓上。

  以前有個木梯,樓下太窄,蘇姨來回做事常常碰個臉青,只得改成搭梯,白天收起來倒在牆邊。這木梯對兩個雜耍女孩不成問題,噓溜一下沿柱子下來,手抓兩把,就攀上去了。燕飛飛有辦法是少喝水,乾脆不起夜。要方便就只能用一個小痰盂將就。可蘭胡兒起得早,要下來,就得叫大崗把木梯架上。

  房後有個小窄道,那是另一幢房子的牆,住了一大家子。他們的獵狗珂賽特經常在這個窄道裡鑽來鑽去透氣。不過上海大都這樣人摞人,自嘲說螺螄殼裡做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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