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她很生氣,倒立著走向後臺頂端,雙腳重新靠在牆上,看不見那人了。就在這時,她紮頭髮的紅布條散落了,頭髮撒在地上,像一匹閃亮的黑綢。一隻手伸過來,長長的手指把那布條拾起來,吹吹上面的灰塵。老大老實講,從未見過男孩子手如此細巧。

  這個令人煩心的中午,蘭胡兒說的第二句話是:「少在此管不該管不能管不必管的事。」

  此話很不客氣,帶有一股火藥味。那少年拿著紅布帶,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肯定是故意裝蒜繃面子。

  「你以為拾個發帶,密斯本人就會理你?」蘭胡兒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另一條紮頭髮的紅布帶也落在地上,一頭黑髮散開來。

  少年又彎腰拾了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依然不說話,不知在打什麼臭主意。蘭胡兒怒火沖天而起:這個人至少應當感到好奇,至少應當問密斯本人兩句,不能認為有人生來就該倒立著做人。蘭胡兒不給少年再獻殷勤的機會,突然一個翻倒,雙腳掛上他的脖子。

  少年驚奇得張口發出「噢噢噢」的聲音。

  蘭胡兒罵了一句:「看你就是個啞巴!」她的腦袋穿過他的雙腿到他前面來,對著他惡作劇地一笑。

  少年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

  蘭胡兒腳輕輕一勾,雙手往他的膝蓋一勒。

  他沒有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就仰面倒在地上。爬起來,整個後臺已經沒有人,只聽到場子大門吱嘎一聲,有腳步跑出去。

  當天夜裡,加里失眠了。眼前繞來繞去都是那個紅衣女孩的神態。實際上下午在大世界他完全沒有看清她是什麼樣子,他這輩子還沒有看過倒立人的臉。

  平生第一次被女孩子抱住,用腿倒過來抱他,這印象太深,他不想也得想。

  到下半夜,加里有些困了,這才發現所羅門沒睡,在床上看一本黃黃的書,手摸著鬍鬚。房間裡唯一的燈泡被拉到床柱頭邊,用了一根麻繩系住,光線發黃。他們住得離大世界不是太遠,小南門弄堂裡福祉小客棧的亭子間。靠牆有張單木床,屬￿所羅門。牆邊一張小桌子。加里每夜打地鋪,一向一睡到天明才醒。

  所羅門有個上鎖的木箱,裡面裝了一個上鎖的小木箱。加里用眼睛的餘光瞅得到,兩層鎖裡不過是幾本舊書。但所羅門每次都小心地鎖上,鎖時還專門背過去,怕加里看出鑰匙翻了幾圈。鑰匙從不離身,套了皮繩,當項鍊戴在脖頸上。

  加里問自己是不是太有點糊塗?哈哈鏡中見過紅衣女孩,倒過來也見過,就是沒正面看清過她。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些痛,被她那特別有勁的雙腿絞的,怪年頭,連女孩子一雙腿也能跟他有仇怨。

  她的皮膚是風吹日曬的橄欖色,眼睛直直地從下面盯著他。臉上的紅暈像畫上去的,腰似蛇S,翻過來像X,走掉的背影像A,就不知道她臉像不像Q?不過摔倒他像W,兩個翻倒的人。

  當時他拾起那兩根紅布條,卻不知道怎麼替她把亂髮紮好――她根本就沒有梳辮子,而是隨便地兩把頭髮分成兩束。長髮飄飄?沒看清。他從枕下摸出紅布帶,取過褲子,小心地將布帶塞進褲袋去。

  父王猜得真准,和父王打這種賭,他輸定了。

  天哪,我哪能睡著。加里氣得捶地板,我可以做到不想這個妖精妖怪。他閉上眼睛,臉頰輕輕貼著牆說。你就是阿依安,你讓我身處迷宮。當魚碰見了魚鷹,末日就降臨了。

  第一部 第六章

  觀眾還未散完,大世界經理二先生就來了,他嘴裡叼著一根肥壯的雪茄。人還有十丈遠,香噴噴的雪茄味就到了,比他身上的古龍香水好聞。

  這位二先生,挺著滾圓的肚子,好在個子大,顯得一副命該發橫財做老闆的樣子,他耳大過常人,雙下巴有點垂掛,嘴唇上留著一圈小鬍子,氣勢果真顯顯赫赫。

  都知道二先生是削水果出生,是上海灘青幫頭子大先生名下第一大徒弟;大先生是大世界原先的總經理,與二先生長得不一樣,奇瘦,已近七十,不過身體硬朗。大先生削水果自然高出徒弟一籌,是有名的水果王,後來仰仗租界洋人,當了巡捕,拉幫立門戶,擠走了大世界原來的老闆,掌控了上海這塊最來錢的地盤,鈔票多得麥克麥克。

  大先生弟子上萬,就二先生最懂他心思,他指派二先生當大世界經理。自己很少來,來也是聽聽京戲,或是小包間裡抽阿芙蓉。「老二,上茶上酒。」大先生看夠戲就淡淡地說。

  大先生還好一樣東西,二先生總是投其所好找來那種風情萬種的女人。整個晚上,大先生就擁著一個美婦人躺在榻上吞雲吐霧。

  日本軍隊開進上海租界後,上海非常時期,大先生去了重慶,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幾年大世界就是二先生做主。

  張天師本來板著臉,對蘭胡兒生著氣,看到二先生來了,張天師馬上脅肩陪笑。

  「老闆貴人登門,小的眼拙沒看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少廢話囉嗦,」二先生說話時,四下打量著這個班子準備的舞臺。「我這個人不喜歡油嘴滑舌江湖腔。」

  「請指教請教。」張天師點頭哈腰,蘭胡兒在張天師後面,拉他的衣袖,卻被他用手拂開。

  二先生說:「像今天這樣的戲嘛,水缸上銜花有點別出心裁,不錯。」二先生平日金口難開,今天還肯說幾句,算是給了大面子:「要動腦子!依我之見,你的雜耍變化不多,看過的人不再光顧。不像唱戲的,人家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舉著雪茄,煙蒂似乎要掉下地,下意識時看周圍有沒有煙灰缸。

  張天師遞上一個小盤,替他接住煙灰,陪笑臉說:「二先生高明,小的明天就加新戲。」

  二先生說:「晚了,我已經決定給你這個場子加戲,加西洋魔術!」他說得字字如釘。

  張天師呆住了,沒想到會有這致命的一招。沒等他說話,二先生掃了一下蘭胡兒燕飛飛,似乎是為他著想地說:「張班主你也真是,手裡握著這麼兩個標緻的臉蛋,漂亮旦角,得好好用好好用。否則,你跟不上這時代,時代也就不留情面。時代潮流一直滾滾向前,你就是被掃到一邊。」他很得意會說時髦的文化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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