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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儘管如此,我終究燙傷了你,還有其他一些無辜的人。」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很奇怪。她在想,BBC案中無辜的孩子有三個。兩個姐姐,那時都是19歲,和她現在一樣,一個跳樓自殺,一個隻身遠走英國。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還會這麼做嗎?我指的是,做正確的事,但要犧牲無辜的人。」

  他再次陷入沉思。

  「是的,我還是會那麼做。你的母親,BBC案中牽涉的所有人,他們確實犯了法,而且涉及上億元的金額。這不只是冷冰冰的數字,這是其他家庭的生命。還有其他無辜的孩子,因為你的公主生活而吃不上飯、上不起學。」

  莊柔始終不願回憶起對他的恨,於是也就不願回憶14歲的生日會。然而,插在心頭的劍已經被拔出,她不得不看著血流淌。那時他時刻都嘲諷的眼神,對她生日會上的所有達官貴人都蔑視的話語,果然歷歷在目。

  那時,他一定也是這樣在心裡蔑視她的,在拿她當攻擊她父母的武器之前,在她開心地牽著他的手參觀玫瑰園時,他就在冷漠地蔑視她。

  「我知道了,懂了……」她努力眨著眼,這樣淚就不會掉下來,「所以,你接近我的時候,你把我領上樓的時候,都是這樣想的吧。」

  她用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你應該那時就跟我說的。我很懂事的,你不是知道的嗎?你就跟我這樣解釋,說不定我會去幫你把光碟偷出來的,我會的。」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看清了她的神情,很安靜,沒有淚。看來她一直眨眼,終究是把眼淚都吞回去了。這孩子難道只會笑不會哭嗎?誰剝奪了她哭的權利?

  身體微微傾轉,前探,他的手停在了她光滑細膩的頸子上。他想吻她,現在她喉嚨裡苦澀的滋味,淚的滋味,是他犯下的罪過,而非她該承受的刑罰。

  莊柔是個不會哭的女孩。以錚記下了這一點,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不,別這樣……我想我該走了。」

  他沒有強求。她站起身去找尋燈的開關,手指即將按上去的一刻,他開口,「等等。我能不能問最後一個問題?」

  她停住了。

  「剛才我說的這些話,你都已經想過了,對嗎?所以你才原諒了我。你只是想聽我親口說一遍。」

  「……對,我甚至想過,如果我是你,也會那麼做。那時,我就是這麼對自己說的……我原諒你了,人當然應該根據理智來做事,不能由著同情心,你做得很對。」

  她按下了開關,但沒有拉開門逃掉。室內重歸光明,白風衣映在淺藍的牆壁上,如同白蝴蝶脫離了濃郁奢華的玫瑰叢,開始在藍天上翩飛。她的一生有很長時間在醫院中度過,他心中一陣翻動,忽然在想,他的醫院能否成為她的庇護,她的藍天。

  「想想我的話,好嗎?試著去回憶你14歲以前的生活,你習以為常的『溫水』,你被教育要接受的『無奈』,我們必須找出根源來。」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依舊背對他。

  在這夜結束之前,他對她道了他的安排,週末時來打打雜,沖抵她的診療費。他甚至還不及開始費心思說服,她已經從容答應。

  「明天9點來上班,我的辦公室,你知道在哪裡。別早到。」

  上次說別遲到,這次卻說別早到,他已經開始摸清一些她的行為模式了。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不能放過,看似無規則的沙礫正在排列成有形的圖畫。

  莊柔離開後,以錚還在詫異她的順從。

  想想不免失笑,她大概覺得跟他在一起是找到了全新的自殘方式。

  他讓她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然後,如同她自我說服遺忘最痛苦的記憶那樣,他也這樣說服自己。而且,因為他是意志力更強的人,他的成功比她更長久,直到她再次出現。她留給他的唯一懲罰是孤單,給自己的懲罰卻是深入血肉的刀劍,剜去愛恨。

  現在,他正在將這把劍拔出來,反手插入自己的心,希望停住手上的震顫,將給她打的針,刺入那根正確的血管。

  週六的早晨,以錚走出電梯時,莊柔已經在辦公室門外等著了,靠在牆壁上,手裡攥著隨身帶的皮革筆記本,專注的背單詞。

  這時是8點30分。

  「我沒有說過不要早到?」

  「對不起。」她合上筆記本,簡單掃了一眼四下寂靜的走廊,確認這次早到沒有給他帶來損失。其實也只早到了半小時而已,她只是習慣了。

  以錚走進辦公室,坐定,「剛從徐匯分院送過來一批新檔案,你去檔案室把它們按字母順序排起來,碼好。兩個小時應該能完成吧。17樓,出電梯右轉就是。」知道她勢必一路沉默,不會問路,他乾脆告訴清楚地點,以免她又自己去摸。

  莊柔有點開心,分配給她的只是簡單的體力活,這樣可以騰出腦子來思考事情,意味著工作的兩天——不能在圖書館學習的兩天——不會完全荒廢掉。

  前腳她領命去了,後腳Jackson就進了以錚的辦公室。

  美國人把咖啡推到他面前,道了句早上好,同時望望莊柔的背影。

  「她的病不能累,你別太過分。」

  以錚瞟瞟他。「她也是我的患者,累死她有什麼好處?」頓了頓,他停下手上的工作,打量Jackson,「Jack,你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跟我說說你們相處的狀況。」

  美國人聳肩,呷了口咖啡。「不如先說你想聽什麼。」

  「她英語很好?」

  Jackson一口喝幹咖啡。「說實在的,梁,兩年前我就可以跟來訪Havard的中國專家用中文交流臨床麻醉的問題,任何人都能和我用中文進行無障礙的溝通。但出於某種我搞不懂的原因,她一直很執拗地說英語。是的,她英語很棒,如果她沒長那張東方美人的臉,我會認為這是個完完全全的美國女孩。」

  以錚嗯了一聲,聯想起星巴克裡的西班牙語對話,以及她早晨在背的法語單詞,繼續對她的性格抽絲剝繭,如同一張畫像,漸漸生動起來。

  Jackson繼續,「另外,我說,你注意沒注意到,她帶著一枚很怪的戒指?」

  以錚抬頭。

  Jackson在書桌上用手指寫下了3個字母。

  s—X—e

  以錚盯著這3個字母看了很久,似乎有些眼熟,連著一段故事。

  Jackson敲了敲桌子,從容不迫道:「這孩子是個straight edge——節制派。s和e是縮寫,大寫的X是他們的標誌。Straight edge可是地道的made in America,我真是沒想到,在大洋彼岸的中國,發現了一個年輕的straight edge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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