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海南(1)_杜光輝

一

　　第一章

　　二十年前，海南這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把全中國甚至半個地球都折騰得瘋狂起來。

　　瓊州海峽瘋狂了幾天的颱風終於消停了。大海、碼頭、小鎮、房屋、樹木、輪船、街道，天地間的萬物經過颱風暴雨的洗滌，變得一塵不染，格外潔淨。海峽平靜了，沒有風就掀不起浪，沒有風浪的大海充滿溫柔善良。東方的海面上，冒出一溜血紅，被波動的海浪一下一下淹沒。那溜血紅一絲一絲擴大，頑強地朝著空中掙扎，越來越多地展現自己的本色。海浪還是企圖淹沒血紅，但太陽越來越壯大，那溜血紅變成了半圓、多半圓，變成整圓的時候，天、地、海都燦爛了。

　　太陽的光輝照耀著瓊州海峽，照耀著海口的秀英碼頭。在新的一天的晨輝中，海面上響起輪船的汽笛，渾厚，悠揚，穿透力極強。颱風過後第一個航班的輪船，沐浴著金色的光輝，駛進碼頭。

　　畢志磊提著他和塗麗婕的箱子，歐陽莉雪攙扶著塗麗婕，丁東國提著自己和歐陽莉雪的箱子，還有他們在對岸的海安碼頭結識的杜泓伯、王傑超、夏侯博、劉陽生，隨著人流湧出輪船，向岸上沖去。

　　出港口的上方橫掛著巨大的標語牌，上邊寫著歡迎的口號，也被初升的太陽塗了一層光輝。標語牌的下邊，有兩條通道，很窄，只能通過一個人。沖出輪船的人又瘋狂地向通道擁擠，前胸抵著後背，推推搡搡，喧喧嚷嚷，滿臉都是焦急。一個男人拿著手提喇叭，用生澀的海南普通話大聲吼喊：把邊境通行證拿出來，接受檢查！擁擠的人們又騰出一隻手，把邊境通行證高高舉起。有人騰不出手拿通行證，就用嘴咬著，接受檢查的時候，把脖子伸得老長，讓人家從嘴裡拿走。在出港口的旁邊，有個很大的鐵籠，沒有邊境通行證的人就是盲流，要被關進裡面，被公安遣送到海峽對岸，裡面已經關了很多人，羡慕地看著從出港口進入海島的人們。通過檢查的人們，又拼命朝市區跑去，好像前邊有很多金子，去晚了就被別人撿完了。

　　畢志磊上岸以後，沒有像人們那樣朝出港口跑，而是站在碼頭上，臉色凝重地望著海峽，收入眼底的全是藍色的大海和雪色的海浪。幾隻在海面上翱翔的鳥，鳥是銀灰色。目光的遠方，有早起的漁船，緩慢地遊走，感覺是在夢境中飄遊。蔚藍色的天空和墨藍色的海水在視線的盡頭彙聚在一起，把家鄉隔到了視線盡頭，什麼也看不到。此時此刻，畢志磊覺得腳下飄動，好像還站在輪船上，沒有站在地上的踏實感，仿佛身臨一種很飄浮的境地，像在夢中，也像在現實中。

　　丁東國、杜泓伯、夏侯博見畢志磊站著不動，也站在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眺望瓊州海峽，什麼話都沒說，胸腔中充滿了豪情，還有莫名其妙的惆悵。已經踏上了海島，未來是什麼樣子，誰心裡都沒底。

　　塗麗婕穿著畢志磊的西服，剛才在輪船上的時候，海風很猛很烈，吹得她臉色蠟白，瑟瑟發抖。畢志磊脫下自己的西服，穿到她身上，像穿了件大衣。西服上有種男人的氣息，她覺得很好聞，圍裹著她，使她陶醉，溫暖，舒心，歡愉。上岸以後，太陽出來了，氣溫高了好多。她脫下西服，還是捨不得把它還給畢志磊，就搭在胳膊上，抱在懷裡。

　　畢志磊看了一眼塗麗婕，她的臉色很蒼白，心裡就有濃濃的擔憂。但是，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該說的在海安碼頭都說了，而且不止說了一遍，她就是死不回頭，非要堅持到海南闖蕩不可。

　　王傑超沒有看海峽，一直看出港口，見別人都出去了，心裡就著急，走到畢志磊跟前，催促他：「人家都出去了，咱還站在這幹啥？」

　　畢志磊還是眺望著海峽對岸，望著被晨光照耀的海峽，想跨過海峽以前，更多的是想跨過海峽以後是什麼前景，絲毫預測不出。心中竟升騰出悲壯、慘烈的情愫，仿佛當年帶著部隊走向戰場準備犧牲的衝動。

　　丁東國走到王傑超跟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要是著急了，就自己先走，我們在這裡再站一會兒，誰也沒有擋你。」

　　王傑超嘿嘿笑了一下，說：「咱們在海安的時候都說好了，到了海南就是結義兄弟，同心協力打江山，我咋能一個人先走？」

　　丁東國說：「你不想走就老老實實站著，大家都走的時候，你再跟著走。」

　　這時，劉陽生走過來，問王傑超：「你在內地從事什麼職業？」

　　王傑超在對岸的海安碼頭時，就知道劉陽生是調動到海南的幹部，他對幹部有種天生的敬畏，急忙說：「我沒有工作，開了個小鋪面，也賺不了幾個錢。想到海南圖謀發展，聽說海南的錢多得滿街道都是。」

　　劉陽生笑了一下，問：「你相信這話？」

　　王傑超說：「錢肯定不會多到那程度，但海南發財的機會多，應該是事實。我剛才在報紙上看了，一個車牌號碼都拍賣到十九萬八千八百塊。」

　　劉陽生說：「這話倒是真的，相對來說海南的發展機會比內地多。海南畢竟是新建的省份，年輕就有前途。要想發展，儘早到海南來，確實是明智之舉。」

　　「以後少不了麻煩劉先生，請多多關照。」王傑超從衣兜裡掏出香煙，撕開包裝抽出一支，雙手敬到劉陽生跟前，腰還哈了一下。

　　劉陽生搖了下手，說：「我不抽煙。」

　　王傑超趕忙說：「不抽煙好，省錢，對身體還沒有影響，有文化的人都不抽煙！」其實，他也不抽煙，但口袋裡從來不離煙，遇到需要巴結的人就把煙掏出來。

　　過檢查口的時候，他們才知道要到海南必須持有公安機關出具的邊境通行證。他們這些人中，劉陽生有調令，人家見他的調令是省委組織部的，級別還是正處，態度立即溫和起來，很恭敬地說：對不起，例行公事！畢志磊、丁東國沒有邊境通行證，卻有軍官轉業證，邊檢人員見他們都是一米八幾的個子，氣宇軒昂，拿不准放不放他們通過。畢志磊理直氣壯給他們解釋：「我們是部隊轉業的，到海南省委組織部報到。」邊檢人員又把他倆看了一眼，就揮了下手讓他們通過。杜泓伯有記者證，過檢查口的時候，把記者證朝人家眼前一晃，就大大方方走過去。

　　塗麗婕、歐陽莉雪、夏侯博是剛畢業的研究生，還沒有到單位報到，自然拿不到當地公安機關的邊境通行證。王傑超是個體戶，雖然被官家承認是合法經營者，但不是國營企業，屬於二等公民，公安機關不會給二等公民開邊境通行證，他們要是拿著通行證偷渡了，政治事故算誰的？

　　於是，他們幾個就被當做盲流，被邊檢人員扭著胳膊朝鐵籠跟前走去。鐵籠裡關滿了盲流，站在籠邊的人，都用手抓著鐵框，木然地望著他們。

　　畢志磊跑過去，站在邊檢人員跟前，用身子擋住塗麗婕，說：「他們幾個是剛畢業的研究生，到海南找工作的，不是盲流！」

　　人家看他一眼，朝旁邊推了一下，毫不客氣地說：「這裡是邊防前線，要是混進去幾個特務算誰的？我們是按規定執行任務，除了政府規定的通行人員，其他人員一律不放行！」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