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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就這樣,雖然管桐後來什麼都沒說,但那晚,顧小影終於還是沒憋住,借著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頭,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場。管桐坐在顧小影身邊,想安慰,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不停地歎氣。最後實在看不過去了,只能把顧小影拉到自己懷裡,緊緊摟住了,任她發洩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然後,管桐就這樣輕輕拍著顧小影的背,聽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淚蹭在自己身上。她冰涼的臉頰貼在他脖頸上的時候,他的心臟也似乎隨著這涼意略微震顫一下,他再也沒有說話,因為內心的沉重已經讓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憑感覺,把他心疼的人摟在懷裡,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於是,那晚,顧小影用了很久才睡著。

  睡前,她苦悶地想:從小到大,自己真的是從來沒有遇見比懷孕更艱難的考試!

  難道不是嗎——從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學還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會有回報。雖然也沒考上什麼名牌大學,可這最多只能說明她努力得還不夠。然而懷孕這件事……唉……試了才會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幹了,可到了用驗孕棒查成績的那天,照樣提心吊膽,照樣名落孫山……現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決定生一個孩子之前,你要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與物質準備,比如什麼時候生孩子、在哪裡生孩子、生孩子以後誰來照顧、照顧孩子的人住在哪裡、如果沒有老人照顧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錢,甚至休產假期間是否會被別人取代現有職務、孩子出生後是否能解決戶口問題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準備,開始要孩子了,你才發現彼此的身體狀況、疲勞程度、工作壓力、居住距離甚至性興奮度等都成為限制一個孩子到來的因素……說這是一場艱難的考試,誇張嗎?

  深夜,在胡思亂想中,顧小影終於睡著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她才能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連做夢都和考試有關:她竟然夢見自己上了高考考場後,才發現2B鉛筆裡沒有鉛芯……不得不說,佛洛德這個老頭兒真是有點修行——話說這個夢還真是個意味深長的隱喻啊……

  (1)

  佛洛德還說過:愛是過分的估價。

  大致意思就是,當你看穿了一個人的時候,你就不可能再愛他(她)。

  雖然論斷得有點絕對,但有時候不是沒有道理。

  比如現在,當管桐看著蔣曼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目光透徹而又犀利——他知道這個女人想要什麼、擁有什麼、失去了什麼,然而當他看著顧小影的時候,每一次,她給他的生活印象與太多細節,都是新的。

  他想,或許這種差異未必源於目光的犀利與否,而只是因為彼此相愛的人本來就容易沉溺於幸福的共同生活當中——從這個角度來說,佛洛德的話的確沒錯:當你開始鞭辟入裡地去估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已經不愛對方了。

  就好像他和蔣曼琳,可以觸動、可以懷舊、可以神傷,但不愛了。

  有趣的是,管桐這一次見到蔣曼琳的時候,他倆的身份神奇地發生了置換——管桐代表著去B城參加會議的省委領導,蔣曼琳則適逢下派到B城掛職□局局長,是典型的地方官員代表。還是在酒桌上,蔣曼琳略有些遲到,進門就被罰酒。管桐想攔都沒來得及,眼見著一杯二兩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著蔣曼琳,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他捫心自問,如果換了是顧小影,他捨得讓她這麼喝酒嗎?

  結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就算是駁了領導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攔下來。

  可是對於蔣曼琳,他沒法攔:一是沒有立場攔,二是對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護。

  哪怕是她已經有個千瘡百孔的胃——關於這一點,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時會議結束,他有時間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蔣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時候,管桐正準備按照顧小影的指示,去商場裡給她買某種尚未在省城設專櫃的護膚品。估計顧小影也是早就考慮到他對護膚品一竅不通,所以專程從網站上下載了需購物品的圖片、中英文名稱、參考價格,整整齊齊列印在一張A4紙上,交代管桐務必辦妥。結果管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去醫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覺,是蔣曼琳的臉色比床單還要白。

  管桐進門的時候蔣曼琳正巧醒來,乍看見管桐的一瞬間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聲道:「胃不好還喝那麼多酒幹什麼?」

  蔣曼琳終於相信,眼前這個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淺淡而虛弱,透著蒼白與乏力,讓管桐都有點不忍心看——他弄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慘?儘管她年紀輕輕就解決了正處級實職的職務,走得比他管桐還要平步青雲,可是代價這麼大,值得嗎?

  可這些話他到底是沒法開口,只能寒暄:「告訴你家裡了嗎?」

  蔣曼琳搖搖頭:「又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

  「住院還不算大事?」管桐歎口氣,「女人何必這麼要強,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獨當一面的女人,」蔣曼琳答非所問,「我常跟父母去參加一些飯局,應酬一些場合,很小就知道遇見什麼人該說怎樣的話,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給長輩們敬酒的時候,祝酒詞從來都很推陳出新,人人都說這個小姑娘真是聰明伶俐。長大了,幾乎沒有別的選擇,父母一早就對我灌輸考公務員的思想,我也願意接受父母的蔭蔽,而且隱隱地想著一定要幹得比他們更出色。事實證明,我幹得還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認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場上一個都不能少。少任何一個,你頭頂就會有一塊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邊的世界不過如此,但你偏偏無法突破。」

  她頓一下,看管桐一眼,見他低下頭歎口氣,繼續說:「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我什麼都有了,該付出的也同樣得付出……能獨當一面的女人,都總要做些不情不願的事情的。比如犧牲掉陪伴家裡人的時間,來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還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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